第5章(2 / 2)

连队里像来了地震,因为包括连长在内,连里的人谁也没有坐过飞机,等连长派人把他女儿接到连部,大家都来看。老苟叔的女儿叫苟云,从前从连队里走的时候是个又矮又瘦又黑的小女孩,现在出落成了肤白貌美的大姑娘,留着披肩发,长得惊人的美丽,她站在连队的一群姑娘媳妇里,就像当年她母亲站在连队的一群姑娘媳妇里一样,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她来是按照她母亲的安排抱老苟叔的骨灰回上海安葬的,她是老苟叔唯一的女儿,她马上就要出国留学了。连队里的人见了他的女儿以后忽然改了口说,老苟亏了,他老婆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要不随便他埋在哪儿,管他呢?要是老苟再多熬几年,熬到女儿成人,就该享福了,这辈子真是的,老天爷瞎折腾,亏了他了,他还是很有材料(才华)的,亏了。连里的人这样说。

老苟叔是火化的,他被运去城里火化前,我按照父亲的指点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摔了一个瓦盆,算是给他尽孝。他被抬出来,躺在担架床上,薄薄的,我就奇怪,因为在我心里他一直长得又高又大,躺下了,却那么薄,都不像他了。其实我很想揭开他身上的盖布再看一眼,看看是不是他,但是周围黑压压的都是大人,我不敢,只好远远地站着看,他被抬出来,身上盖着白单子,白单子上有几块紫药水的污渍,像他的嘴唇一样,青紫青紫的,不过那一天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他的脸也被盖着,白单子撑了起来,好像还在动,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下面偷笑,他那么爱开玩笑。

那一年我还小,对死亡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我呆呆地看他被抬走了,我想哭,可周围黑压压的男人都没有哭,我忍住了。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抱着他给我刻的木头手枪,那一会儿,我偷偷哭了,干爸死了,连骨灰都抱去了上海,上海那么远,他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卫生员老苟叔长着一张和气的圆脸,细长的眼。老苟叔给人治病,也给连里的牲口治病,因为他也同时是个兽医。他最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姓,因为苟和“狗”同音,叫的人每叫一次苟(狗)卫生员就笑一次,被他拉下脸骂过几回以后,大家也不再犯他的忌讳了,统一叫他卫生员或者就叫哎。

小时候我刚开始的时候叫他苟叔叔,叫的时候旁边要有人就会开玩笑黠着眼拖着唱腔说:你苟(狗!)叔叔在这儿!然后一群人就哈哈大笑,老苟叔自己也笑,说:邵老二,你就是个臭要饭的!有一回我自己也傻乎乎地跟着人笑起来,他就过来打我头一下说,兔崽子,你笑什么笑?以后叫我卫生员。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因为那样显不出他的辈分,又说,叫叔叔就行。我答应了。但是卫生室里同时有几个男人在场的时候,叫一声叔叔几个人会同时回头,还是弄不清在叫谁,我就自作主张叫他卫生员叔叔,这样又显辈分又知道是在叫谁,老苟叔最喜欢我叫他,我一叫他就答应,说,哎,叫远了。

老苟叔是个中医信奉者。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到戈壁滩上去采草药,赶个毛驴车,“嘚嘚嘚”一去就是一整天。除了采集草药,他还顺便给家里打一点梭梭柴。因为他的知青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落下了病,特别地畏寒,冬天煤不够烧,必须烧一些柴火才能挨到春天。老苟叔的家里据说是连队里冬天最暖和的地方,他家的两间房子都烧得暖暖和和,确保他老婆里里外外不受一点儿冻。他采的草药怎么样,大家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因为没有人懂,但是他打的梭梭柴绝对都是上好的柴火,色泽黄亮,分量十足,坚实耐烧,说是顺便打,但是老苟叔为了能打到好梭梭,到处走,足迹遍布了大戈壁,很多大家从没有去过的地方他都去过,打的梭梭柴都是精挑细选的顶尖的好柴火,搬回家交给他老婆。

他采草药的时候打柴火,连里也没有人乱说他的坏话,一个是他的知青老婆虽然有点儿娇滴滴的,但是人家从大上海来支援边疆建设,生孩子差点死了还落下了一身的病,受到照顾也是应该的;另一个他的知青老婆为人特别好,连连里最刻薄的婆娘都不好意思说她的坏话,因为她从来不给连里的老老少少脸色看,端什么小姐架子,自己小小的个子弱不禁风的书生样还爱给别人家搬砖运瓦地帮忙干活,再加上老苟叔一年四季谁家的人有个头疼脑热,哪怕半夜叫也是冒雨冒雪立刻出诊,所以老苟叔动不动赶着个毛驴车去大戈壁上采草药,连里也没有谁说他们两口子的不是。

老苟叔喜欢大戈壁,他常常说,大戈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一点也不荒凉。沙漠是个得天独厚的宝库,要什么有什么,沙漠里每一种草都有用,而且,有些是比人参还珍贵的宝贝,因为有的草药是只生在沙漠里的,而且对生长的环境和气候、温度和土壤都有苛刻的要求,不是在沙漠里,在别的地方还别想采到呢。像肉苁蓉、锁阳这样长得奇奇怪怪的草药我很小就在他的卫生室里见过,这里梭梭和红柳也不少,但是没有发现这两种草药。那时候老苟叔一采上它们,就会开心地去叫我,说走走走去看看你的小红帽!他说的小红帽就是锁阳,我第一次见锁阳的时候,就叫它小红帽,锁阳形状长得很奇怪,一个圆疙瘩上面长了一根褐色的小棍子,头顶还红红的像戴了红帽子。

老苟叔听我叫小红帽就笑,说,娃儿,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它是咱们男人的好东西呢。老苟叔一手抓着一根大锁阳,顶在头上逗我说:儿子,看看像不像狼耳朵?我就说,狼耳朵为啥这么红呀?老苟叔说:下雪冻红了呗!我说现在不是冬天呀,哪来的雪呢?老苟叔说沙漠里不一样,春天了也照样下雪。我说那好吧。老苟叔晃着两个锁阳问我:干爸像不像狼外婆?我说:干爸是男的,狼外婆是女的,干爸怎么会像狼外婆呢。老苟叔说干爸吃了药就会变呀,给儿子变个狼外婆出来好不好?我说,我不要,狼外婆是坏人,干爸是好人,我不要干爸变狼外婆。老苟叔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我听他笑声颤抖怪异就仔细看他,发现他的圆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尖脸了,而且嘴唇已经乌青,就跟中了毒一样。

作为医生,其实老苟叔还是很专业的,他配置的草药不知道对人有多大的疗效,但是至少没有吃死过人,而且据说马号喂马的老黄得了佝偻病的老婆就是老苟叔配制的草药医好的。但因为他是兽医出身的人医,他的话很多人都不太相信,认为他是为了能不上班天天去沙漠里瞎逛找的借口,因为那会儿大家更相信西医,不用劳神费时地熬煮,几粒小药片就解决问题,治病来得快还不用担心有什么副作用,所以老苟叔炮制的草药人吃得少,很大一部分都被拿去给公家的牲畜治病了。反正牲口治好治不好也没人在乎,牲口治不好,最多杀了吃肉,连里的人多少都能分一点儿,再不济,大食堂包好的肉包子也能买一点回家解馋,所以大家乐见其成,心里巴望他治不好的人倒比希望他治得好的人多。

不过小时候,食堂里的大包子我喜欢吃,但更爱听他讲这些有的没的,他讲得越生动,我的脑子里大戈壁上的神神怪怪、一个个动物、一棵棵植物就越活灵活现,越生动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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