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在南部和西南部的荒原上,我最大的发现就是麻黄草的存在。它们生长得并不集中,南部稀少,但是西南方向的荒原上,倒是长得一片一片的,数量要远远超过南部,而且无论是面积还是草的密集程度都能达到采收的要求,我心里估摸了一下,照这个长势,到了秋季,大概采收两三卡车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能联系到销售的地方,价格合适,运输费用不高昂的情况下,这些麻黄草也许能为我带来一小笔资金,缓解我的经济压力。这个发现让我很高兴,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鉴别这些麻黄草生长的年份,如果是人工种植,麻黄草需要三年的生长期才能达到药用价值的采收指标,这是纯粹野生的麻黄草,怎么判断它们的生长年份和采收价值我两眼一抹黑,但不管怎么说,麻黄草具有优良的药用和经济价值,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也许将来,它们也能为我带来一笔收入也说不定,我觉得很高兴,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发现。

那一年,我们连队里在大戈壁上种西瓜的老韩就在沙漠里种植过麻黄草。老韩是个爱琢磨的人,脑袋尖尖,整天待在沙漠里不爱回连队也不爱回家,就住在他的地窝子里面。他有点得意地对人说,麻黄草没什么了不起,是可以播种的,种麻黄草就像种植棉花一样简单。他这样说的时候尖尖的脑袋往后仰,小眼睛发光,头顶上秃了的地方被汗水泡得亮晶晶的,显得额头好像比脸还长,他的神情就像师里下基层的总农艺师老孔一样,看上去高深莫测,好像那个脑袋里装着的不是棉花玉米,而是一大堆光棍树夹竹桃一样奇奇怪怪的活物。但是连里的人并不怎么相信他,因为他虽然顶着个“小诸葛”的美称,但是这么些年来除了他自己的瓜种得还算好以外,对连队上的人和连队里的事,他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令人信服的意见和建议,对连队的建设也没有立下过什么汗马功劳,看到连里的人质疑的眼神,老韩轻蔑地一笑,嘴角弯起一个嘲弄的表情,不管连里的人怎么看,老韩在自家可是当家男人,他的黝黑的像二胺袋子一样沉甸甸的老婆当不了他的家,他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

那一年,老韩跟种棉花一样在沙漠里播种麻黄草,还真让他种成功了。六月里,一亩地的麻黄草苗出得整整齐齐,到了秋天,长得茁壮的麻黄草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土地,吸引了不少人前去参观。那时候刚刚土地承包,大家土地在手,兴奋劲儿大得很,有人就前来找老韩取经,想从他那儿取点真经,但是老韩讳莫如深,不肯多给大家讲。到了第二年,他把试验田扩大,把头年种植成活的麻黄草移栽到了另外几块地里,种了好几亩,移栽的效果很不错,几亩地的麻黄草很快就长得郁郁葱葱。这下子,连连长都专门花了半天工夫带着两个副连长三个排长去沙漠里参观老韩的麻黄草田,连里的职工也纷纷前去看热闹,卫生员也去了,但是卫生员说,这样种植的麻黄草药效怎么样是需要鉴定的。卫生员也是连里的一个人物,长得有点儿像师长,高高的个子身材魁梧,看他像师长一样双手叉腰站在地头上,脑门上发着光,连长的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兴奋劲儿减少了许多,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又在黑脸的眉毛间拧出一个疙瘩来,恢复了严肃的神色。

老韩觉得卫生员真败兴,等连长一行人都走了以后,他愤愤地朝卫生员的背影啐了一口,不过对他种的麻黄草,他的心里也从此不自信起来。但还没到秋天,一个不幸的消息就传到了老韩耳朵里,制药厂撤销关门了。这下子,老韩像鱼被扔到了干岸上,麻黄草没有地方收了,这下可成了野草了,没价值了。有人建议老韩把麻黄草卖给连里的马号喂马,但是老韩种植的麻黄草到底是不是药草?药性有多强?连里的人很质疑,连长也弄不清楚不敢确定,所以不肯收,怕吃坏了马儿,造成生产事故。

老韩不甘心几年的努力一钱不值成为一场笑话,离家专门跑去克市,后来还到过另外几个地方,甚至托老家的亲戚帮忙打听销路,销路是打听到了,但是几千里的运输费用比草钱都贵。后面的多方打听始终没有新进展,他自己跑来跑去也都是徒劳无功,没有找到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老韩面子上下不了,但他也不舍得毁掉他的试验田,那就表明他彻底失败了。人工种植的麻黄草是要长到第三年才能达到药效采收的要求的,老韩决定硬撑到底,等待转机。他熬到了第三年入冬前,收割了所有的麻黄草,大大的一垛子小山一样堆在他的西瓜地旁边,他购买了一些瓶瓶罐罐来堆在地窝子里,开始自己提纯“麻黄碱”。

但是这一次老韩没有种草时那么幸运了,他整日窝在地窝子里,偶尔有一个人前去看他,没进地窝子老远就闻到一股蒸馏药草的酸溜溜的气味,看到冒着热气的药盆上老韩被熏黄的汗津津的尖脑门,他的头发长长的像玉米须一样从尖脑袋上披拂下来,让他看上去就像一棵头顶玉米须的老玉米。老韩干瘪瘦削,眼圈发黑,被草染得紫黑的手指沾着唾沫,露出两颗黑牙,翻着一本厚厚的书,衣衫肮脏褴褛,就像个住在墓穴里的活死人。连里的人看到他落到这样的光景觉得又诡异又凄惨,不忍心再嘲笑他,对他的怀疑也变成了同情,大家于是重新提起兴趣,等着看结果,他毕竟是“小诸葛”嘛,万一被他鼓捣成了呢。老韩自己也憋着劲,连过年都不肯回连队里,弄得他的小儿子只好赶着毛驴车把过冬的吃食、米面油、大白菜萝卜给他送到地窝子里去。

第一年冬天过去,老韩真的提炼出来了一些黑黢黢的疙瘩,送到克市的一个机构化验过,确实有药效,但还达不到药材提纯的要求,但就是这一点鼓励,老韩一下来了劲头,他种的就是货真价实的药草呀!这下老韩正儿八经地迷了进去,脸上的表情俨然就是一个科学家,再也无心照管他家的瓜地了,瓜园都种荒了,西瓜蛋子严重缺水缺肥,长得只有脑壳那么大就熟了,卖相不好,收入就大打折扣,气得他老婆嘟嘟囔囔地当着雇工面就骂他不务正业,他也懒得搭理她。连里的人买瓜都不再让他老婆送,宁可套个小毛驴车亲自去瓜地买,为的是亲眼看看老韩研究到哪一步了。那些瓶瓶罐罐在大家眼里忽然有了魔力,显得神秘了起来,甚至在漫长夜晚的闲聊里,连队里所有的土地都被种成了麻黄草,连队的大礼堂改造成了制药厂,连长是厂长,老韩是副厂长兼技术员,连里家家户户都种麻黄草,年底,戴着大红花的致富标兵站成一排,团长亲自下到连里,站在连部门前,用战争中打残了的一只手,给老韩和大家颁发“新长征荣誉突击手”的奖牌,有人甚至从这样的梦里给笑醒了。

但是,老韩后面的提纯再也没有进展,始终达不到严格的提纯指标,换句话说,他提纯出来的药疙瘩都是废料,这项工作其实失败了,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在沙漠里独自生活了两个冬天后,老韩第三年还是搬回了连队。他对连里的人说,沙漠里大旱,冬天没有食物,动物们饿死了不少,他不忍心驱赶,结果麻黄草都被饿极了的黄羊、鹅喉羚和野兔们吃了,一根也没有给他剩下。没有了草,提纯自然也没法再做下去了,搬回来理所应当。老韩说,他是不愿意放弃的,眼看就要成功了,他还说花了五年的时间种了一场麻黄草,原来是为这一年受灾了的动物救命准备的,他没有白种,他不和天争,他认了。他这样说的时候,连里的人也没有笑他,觉得合情合理,再说那一年连队里的人家家都笑不出来了,也没有人有精力再去管他的闲事。

那一年春天播种工作刚结束,一场巨大的沙尘暴就席卷而来,把连队周边的棉田都摧毁了,一条条白色塑料薄膜东一条西一绺像白惨惨的孝布一样挂在地边上的树上。连里的秦红艳的娘受不了打击,从黑风刮过的地里回来以后就在家里上了吊。秦红艳的爹早几年就病逝了,她的娘苦巴巴地拉扯他们姊妹四个,这下子四个孩子一下子成了孤儿。她家里哭声震天,弄得整个连队里的人进进出出,面面相觑,各个凄惶。半个连队的男人女人都来她家帮忙,妇女给孩子做饭洗衣服,男的拉来碎砖头水泥拿起瓦刀给她家换墙角,因为连里的人现在才看到,他家的房子墙角的砖头都碱化了,墙体已经开裂,再不换上新砖头把墙角垫起来,说不定哪天连房子都会塌掉。

有人看了四个趴在地上哭的孩子,就哭唧唧地对连长说,连长,咱们还是吃大锅饭吧,大锅饭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么多年,咱连里也没饿死一个人,娃儿们也都长得好,咱们就别再搞什么承包到户了吧?连长也不说话,铁青着脸为秦红艳的娘发丧,安排才十七岁的秦红艳参加工作,去青年排劳动记账。被这件事一闹,整个连队的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秦红艳家,老韩趁机偷偷搬回了连里,大家都不知道,出殡的时候看到他,人人都被吓了一跳。他的解释大家听了也没话说,麻黄草本来就是野草,给黄羊们吃大家也觉得合理,也算是一件功德,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是以后,连里的人谁要想再种奇怪的东西搞创收,就会受到大家的警告:“你是不是想当老韩和秦红艳的娘啊?老韩是小诸葛,你瞧瞧你是个谁?”

可惜那时候我太小,老韩种麻黄草的事儿都是当故事听,没有亲眼看见他怎么种植麻黄草,不然的话,我现在有这么多的土地,如果我能种植麻黄草,说不定也能带来好的收益,毕竟现在不像他们那个年代信息那么闭塞了,现在交通也很方便,即使种植出来在疆内卖不掉,也可以卖到口里去,如果价钱合适的话,销路还是容易找到的,长途运输车也不难找到,草运输起来也很方便,不需要采取什么特别措施。

对西部荒原的勘测就容易了很多,因为总的来说,它是一片地势平缓的平原。我用自己的破皮手套给雪花缝了四只小鞋,绑在它脚上。第一天它不习惯,老想用牙把绳子咬开,被我警告以后,它不敢再咬,但它的四肢变得不协调,总是滑稽地半跷着脚走路,还像人一样坐在地上,翘起一只脚悬在空中盯着看,困惑不已,但是过了两天以后,它就把那几只蹩脚的鞋给忘记了,每次出门等我给它穿好以后,就轻松自如地玩耍起来。我自己也换了一双厚实的硬底鞋,提防被路上踩到的无名毒刺刺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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