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塔拉是蒙古语“长满芨芨草的原野”的意思,它正是这片土地的写照,也是我心中最想为我的新家园命名的名字。这是个宿命般的名字,从我第一次踏上这片荒原的那天起,这个名字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在我的心里引起了回忆和疼痛,因为我内心深处深信,是冥冥中有一个保佑着我的力量指引着我来到这里的,是的,塔拉,它正是我儿时故乡那条河流的名字,那里的河畔生长着无边无际的芨芨草,春季河湾里开满了桃花一样艳丽的罗布麻花,十七岁那年,当我背着画板第一次离开它去遥远的黄土高坡上的一个大城市里上大学,站在连队一里外的一条高高的大渠渠堤上回望的时候,我对即将前往的美术学院一无所知,却对在一片乳白色的晨雾里显现在林野后的塔拉依依不舍,那里是我从未谋面过的亲生父母牺牲的地方,也是他们的战友——我的养父养母抚养我长大的地方,我想起我的儿时玩伴尹欢欢,她淹死在塔拉河里的那天早晨,十七岁的我在罗布麻花盛开的河湾里吐出一口鲜红的血……如今,他们都已经去了天国,但是,冥冥中,我觉得正是因为有他们的指引,我才来到了这里,是他们想让我回到和儿时一样的土地上,让我伤痕累累的人生能重新开始。

虽然这片占地上千亩的荒地在沙漠深处,但是现在,我并不是这片亘古荒野的唯一居住者,除了你,我还有另外两个伙伴,一只大约一岁半的白色土种母犬雪花,一只七八个月大的黄色母猫蔷薇。

雪花浑身都是白色的,它的颈部有一块黄色的雪花形状的近似六角形的斑纹,所以我给它取名叫雪花。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去年秋天,当时我的车停在乌尔禾魔鬼城附近的一个土山边,它趁我临时下车时偷偷从打开的车门上了车,我回来后发现了它,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我,看到我上车,它蜷缩在后座上瑟瑟发抖。那时已经是11月,满地寒霜,山口的气流不断夹带着冷风刮过旷野,阴沉沉的天预示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暴风雪,她还只是一只半大的小狗,不知道是被遗弃的宠物还是本身就是一只流浪狗,她用祈求的目光怯生生地望着我,我不由地动了恻隐之心,想到她瘦弱的样子在野外应该挨不过严寒的冬季,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于是我收留了它。现在,雪花从最初对我的陌生和小心翼翼到现在对我耳鬓厮磨形影不离,深怀信任和依恋之情,它如今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狗,有一双会说话的黑眼睛,性格温驯,善解人意,是我的贴心伙伴,它对我很体贴也很细心,在荒原上,它虽然热衷于四处探索,但是会一直留意我的举动,如果它跑远了发现我并没有跟上,就会赶紧跑回我身边来,陪伴在我的左右。

蔷薇是我入冬前在一片蔷薇花丛下发现并收养的,那时候它是一只可怜的正患着眼疾的大约三月龄的小流浪猫,在政府楼前面绿地上光秃秃的蔷薇花刺间走来走去,冻得发抖,凄惨地叫着,发现我看它,就仿佛我就是它的主人,它一直走到我身边来,挨在我的脚边,再也不肯离开。现在它长成了一只每天迎接我回家、敏捷活泼的毛茸茸的小猫,我们三个都是命运的弃儿,现在我们相依为命。

除了九公里外的邻居古茀以外,这片广袤的荒原上有上百个农庄,但是我对其他的农庄和人的情况都一无所知,大家彼此都相隔得很远,再说我来到这里的本意就是要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其他的人和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不折不扣的荒野,这样的地方既远离人群的喧嚣又和人类保持着某种精神上的联系,它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算得上是一个最合适的栖居之所了,再说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隐秘的期望,那就是在这样绝对安静的地方也许你的心里也会觉得有加倍的舒适和安全,我不止一次在荒野上漫步的时候告诉自己说:她的笑容是放松的,这说明一切也如她所愿。

今晚,月光很好,空旷的沙漠仿佛一览无余的平野通往遥远的地平线,我生平第一次一个人坐在沙漠深处的两间孤零零的小屋门前,看夜空,看星星,看月亮。天穹一览无余,四下里毫无遮挡,一轮明月在云海里穿行,时而隐藏在一片黑云的背后,时而又重新出现在深蓝的天空里,它仿佛也是一个在命运里赶路的人,经历着一次次的相遇和别离。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过往的生活犹如南柯一梦,在这个巨大的星球上,人类生存环境的差异不啻天壤之别,悲欢也绝不相同,属于每个人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当天空中的云翳散去,月亮完全露出皎洁的面容的时候,大地明亮起来了,旷野上的植物显现出它们的身影,一棵棵沙丘边上的红柳枝条婆娑,细小的叶子清晰可见,一阵阵从大干沟对面吹来的微风停息了,四下里一片寂静,草丛里传来一点小虫爬动时淅淅索索的声音。

月光皎洁,往事历历浮上心头,一阵不由自主的疼痛袭来,我不禁泪湿眼眶。

“你还好吗?”

“不好。好。”

“要耐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好。”

“这儿的芨芨草这么茂盛,庄稼也一定会长得好,”

“嗯。他们建议我今年就播种冬麦,”

“慢慢来,不要太劳累,”

“好,”

……

“今晚的月光很美,”

“是啊,很美,”

……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

“沙漠的夜晚寒凉,早点休息吧,”

“好,”

“晚安。”

“晚安。”

……

我无法自已,抽噎着,任凭泪水流淌。我想起我的哥哥肖伟,他在七岁那年从连部门口的巨大松木堆上滚下来被砸死了,要是他还活着,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这时候,蔷薇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身边,它仰头望了望我,黑黑的圆眼睛里装满了怜悯,它轻轻一跳跳到了我的膝盖上,在那里乖巧地蜷缩成一团,我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它。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雪花来提醒我该去睡觉了才站起身来。

夜已经深沉,进屋子之前,我回头看了看月光下平静的旷野,万籁俱寂,月华如水,我和一只猫、一条狗就这样开始了在荒原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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