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人的死(2 / 2)

另一位军官将马控制着往前探,进到了庙里,他看到的景象大致是这样的:一个供奉佛陀的古庙里弥漫着腐烂的芦苇气息,一个穿红色袈裟的老人闭目坐在蒲团上,一种浓烈的酒气散落在古庙的四四落落。军官没有进去,他喊了一声:老僧,这庙叫什么名字?

老僧这次开口了,缓慢地富有节奏的语调:灵真古庙。

“古寺,有多久历史了?我想,也大抵不过先宗开朝吧,凉州是汉人在那时占领的……不过也真是,古色古香……这古庙,也算一件有历史的玩意。”

军官抒发感慨,似乎满腹经纶。老僧眉头舒缓,露出淡淡的微笑,眼睛里闪出一丝轻蔑的光亮,转而被极具力量的凝视代替。他缓缓张口:长官,这庙是康川二年建的,曾经当了三年军营,烂了!

军官听到这话,灿灿一笑,转而低头,目视着烂砖破瓷拼凑出来的凌乱的地面。脚尖触碰到一块瓷砖,一种粗糙感透过他的靴子,传到他的神经。

他说:老先生,即是军营,便让我等歇息一二,如何?

老僧仍旧闭目,只是发问:押解的是……囚徒?

军官予以肯定,并补充到:想要起义,给扑灭了。叫个,宋鸢沅,还是个文雅名字。

是呀,多文雅的名字。沅江,一条浪漫的河。纸鸢,一种美丽的物。拼在一起的名字含蓄而典雅,定然能够使人有所联想。秋风的景象,孩童,风,纸鸢和江水。老僧露出笑容,古庙里照进光亮,显得有了丝丝的活气。我想,老僧那一刻也回忆起了什么,一个少年的壮志凌云添满自己曾经留下的遗憾。老僧的双眼张开往外望,也许他也惊叹缘分,也许,这也就是生命的潜在的美感。

老僧只道:进来吧,相逢,即是缘。

我还记得,我再一次见到老人的时候,古庙的风吹进我眼眶里,刮起的微尘让眼里微微有些酸痛,我抬眼就看到了老人,现在不该叫他老人,应该叫他老僧。他的身体直立着端坐在那里,蒲团上露出棉絮,在秋风的吹动里将离不离,老僧不是严格的僧,他有头发,他的头发是根根分明的白色的头发,也在风里微微晃动,看起来有些突兀。老僧的面孔也微微变化了,脸上成了布似的,不在看起来满是皱的干巴,似乎有了水在面皮子下流动晃荡,给人一种迷离梦幻的感觉。我奇怪于他的变化,我试图靠近他,但我被押解着。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他。其实也并没有多远,他端坐在佛陀雕像之前,一个木制桌子闪着红色的亮光,他就在其上。而我在靠近门口的烂草叶子上蹲伏,身上带着枷锁,这个姿势可以使我微微舒服一点。

我只能看着他,我想我看透了他,但我理解不了他。上次见面他还是个老不正经的醉鬼,那样的好笑,那样的让人同情怜悯。他如何落得这样的境地,他怎么发生这般的变化。

我想他看见了我,我想他没有忘记我。我想,他对于我也许和我对于他一样。忽然的相逢让两人相顾无言,这是常态。几乎人和人的分开相见都是如此,默默无声。

我记得那时,在那个庙里我是睡过的,但睡了多久我大概已经忘了。我没办法记起我到底怎样离开那个古庙,怎样把庙堂里的那种腐烂气息给遗忘的,我现在仍然不知道。当我寄居过无数类似那古庙烂遭的环境,我总无法抹除记忆。也许特殊的地方总是会在命运里无数次重复,就像话剧一样,一个场景里演的总是是命运的选择。

我想,我那时离开的时候一定浑然无措,我一定会回头看那个老人的,一定会看老人如何微微笑着参禅和沉睡。一定会十分难忘的再次想起一些已经尘封好久的记忆。而当我回头观望的时候,我也肯定,会有一些严厉的押司扭过我的头颅,在我的脚跟,那个穿着草鞋的已经磨破的脚跟踢上几脚,我一定会感到疼,我一定会抬起脚,但我想,我一定是迈着脚往前的。然后我转过头,我是在往前走的。我也想,我们定然是不会再相聚的,我也想着,我们似乎用不同的方式感到了死亡。我是被客观的杀死,你是主观的靠近。

我想,沉睡不是死亡,沉默才是。

当寒风再次吹到的时候,蔓延的记忆缓缓连续起来。埋葬,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最后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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