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石头,剪刀,布(2 / 2)

女守铺双臂倒剪,剪刀脱手掉在地上,细长的刃口没入青石板里足有半指深,剪柄发出“嗡嗡”的鸣音,颤巍巍,不绝于耳。

“军门!冤枉啊!小女子得掌柜的托付,做这绸缎庄守铺已有三载,一向里规规矩矩的,街坊邻居都晓得。却哪里认得这麻蛇子一样的贼人啊!军门,快让他们松一松啊,哎,手都要断的!”

女守铺的声音一会柔,一会儿急,像告饶又像撒娇。不知那两个提刀押人的城门军是不是也觉得胸口苦闷难耐,心疼不得,又松懈不得。

“哼哼!既做了三年绸缎布匹守铺,剪刀也必是用惯了的,礼数更是如此。柜上递刀剪之物与人,必倒转锋芒向内,一来免得伙友接利器不慎伤了,二来免得布匹绸缎钩刮破了。你递我时刃口向前……分明是想……”石楠眼角斜瞥那提刀的军卒,唬得他一凛,随后踱步到剪刀匠身后,厉声喝:“借机来刺!”

女守铺眼角带泪,上唇下牙连碰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像似被这冷面的伍长吓得不轻。

“军门!军门!军门你听我说,你好好听我说,小女子是……是是一时吓破了胆,这这这又死人又摔豆腐摊子的,能不叫人怕么?奴家哪还顾得上个长短前后哇!军门说让我捡,我便捡,让我递,我便递,哪得想别个有的没的!军门,您这真冤枉死人了的呀!”

“不见棺材不落泪么。好,那我今儿个就让你见见,也省得牢狱里去审你!”石楠伸手在绸缎庄的铺板上抠了抠,把刚刚崩沾上的老油蜡渣子团成球,抹进一个虫眼儿,又用指甲抹平盖住。

“这把剪刀……你在豆腐堆里涂抹了半天才捡起,无非是为了掩盖这凶器上的血迹。可那碎豆腐太湿,充其量只能融淡个几分,所以你到我近前又行了个万福,趁机在腰间帕子里擦净了……”

“呵呵,礼数你这会儿倒是记得周全起来了啊!”石楠说这话也不看那女人,踱到剪刀匠面前,从军卒刀鞘下解出他一只手,摊开了,细细地摸索着上面的纹路,接着说:“她擦了剪刀上的血换个近身来刺我,是有把握除我之后,你二人能逃出生天吧?”

“可她忘了,血是有味道的,就算擦净抹干了,越近……越浓……”即使面无表情,精于识人的人也能从这样的脸上读出情感来。此刻如果剪刀匠能读懂石楠的脸,那上面会明明白白写着“兴奋”和“杀戮”。

“更何况……我让她去捡之前就已经看到那血迹,越掩饰……越……荒唐!哈哈哈哈!”石楠突然一反常态,笑得发狂,面容狰狞可怖。

“哼!很好玩是吗?”剪刀匠用力昂起头,好让架在脖子上的刀刃稍稍远一点,“把我松开,咱们玩点别的,我跑不了,这会儿也不想跑。”

“好!来!”石楠伸手拉开了押在剪刀匠身后的军卒,动作急躁粗鲁,甩得那城门军一趔斜,险些栽倒。

剪刀匠用手指摸了摸被刀刃擦破了的皮肤,对着石楠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说:“再怎么说,这也是凶案现场,就算你给自己的理由是缉拿凶犯为先,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想着要去看一眼死人的是谁……是不是合理?”

石楠心里一紧,丢下剪刀匠不顾,低着头,顺着十字街口,呼呼喘着粗气,快步向胭脂胡同深处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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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胡同很短,是绸缎庄和脂粉铺两段后院墙合围出来的,到头里是个死胡同,绸缎庄往来运货的车马挂子总停在这里。

不拉货的日子,骡马都拴放在院墙内的马棚喂养。挂车用两墩粗大的榆木桩子前后平撑着,免得车板变形走样,就装不得绸缎丝线这样的贵重货了。

这两段榆木桩也有名,撑在前面的叫“天纲”,支在后边的叫“地柱”每年正月十五还要上香案祭拜,保的是“天运昌隆,商脉广延”是老派绸缎行当里的旧时讲究,苏杭一带的老布匹庄子讲究还要更多些。

今天那车挂子依旧停得平整,却不是那“天纲地柱”来撑,而是齐腰被斩断的一具尸体!

血水顺着石板路的缝隙流了满地,粘着秋风刮来的败叶和土沫子,愈发显得污浊。

石楠觉得后背有些凉,像是冷汗渗透了内襟,又像是被那剪刀匠冰锥一样的目光刺得。

“石军门!血是有味道的,越近,越浓!”剪刀匠的声音好像从砖缝里钻出来,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跳着往他心口里扎。

越近,越浓。当石楠站到那尸体面前时,鲜腥的血味已经浓得有如实质,会绕着人鼻孔打转。

尸体的上身在外,腰腿在内,一前一后撑在车板两头。被血水浸透的乱发结作一团,像一张挂满灰土和昆虫残肢的烂蛛网,兜头罩住了死者的面容。

石楠把手伸到腰间,一顿乱摸乱抓,好容易才将腰刀抽了出来,一步一搓地朝前挪,心脏跳动的巨响直冲耳膜,发出阵阵尖锐的爆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尸体,或者是这死者跟自己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现在……只需要用刀尖挑开那乱发,看上一眼……

“石军门,你是怕了吗?”

就在那刀尖即将掀起一缕头发一窥究竟的节骨眼儿,那绸缎庄的女守铺不知何时摆脱了军卒押制,斜签着身子攀在车辕上盯着他,口中幽幽问出的话语仿佛能吸髓拔筋。

石楠的刀竟慌得翻手而落!

“我帮你吧!”女守铺一把抓住那尸首的发辫,猛往上一掀,再往前一推,直贴姓石的面门。“看吧!是谁?!”

石楠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单剩下了一张皮,被几根零散的骨头勉强撑着,随时都会散掉。嘴唇抖动了几次,低低地呢喃,反反复复说着几个同样的字。

“是……”

“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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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城副都统魏大人到!!”十字街口,高亢的喝道声伴着铜锣的颤音一并传来。

“石头!皂役做不得,守个土围子城门也做不得吗?!”一个白须老者背对着胡同站定,在一众侍从抬来的薄绢屏风后更换大氅,也许是怕秋风冷,着了凉。

石楠嚯地猛站而起,脊背上筋肉紧绷得嘎巴嘎巴响个不停。

“剪刀,布姑,叉他走!别都杵在这儿丢人现眼!”

“是!大人!”剪刀匠和女守铺同时向着十字街心一躬,朗声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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