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少命舛(1 / 2)

世有桃园?或存于心,或第于深山幽林,或藏于阔海深涧。心到至静,无一处不是逸土,无一处不是胜境,何奈终究凡体肉胎,脱不得缧绁枷锁,止潜藏于老山之中,隔绝人脉,自阻非非。

世间事物,系天地之妙,造化之巧,於是非对错,实非区区能辩,常人所言者,亦及古人定阴阳,辨五行,识八方,诸般教化,皆是后世所作,而非天定。如是乎,分群逐类,趋高避低,遂衍善恶之分。有那山隐霜居的,有人向之,常自嗟吁,权且作笑尔,亦闻叶公好龙,虚不自胜。

天地鸿蒙,各有系数,殊知人因环境而易,觊他人之乐亦堪不得。人道多途,喜悲善恶,毕诸所及,亦皆系环境而易矣。怡乐一世,固是殊妙,倘若人生晦蒙,亦不必恼馁,於凄凉彷徨处,哀愁尤极,尽至累疲,万般皆去休矣,茫茫沧海,却图一静处,胜却人间仙境。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所求所逐,唯乎功名利禄。喜也好,悲也罢,任他千烦万恼,由得奈何?故有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休管他人瓦上霜。于世一朝,岂敢非分,寄图一个自在逍遥,康健无忧,至此足慰生平。但人苟活于世,烦恼纷沓而至,那得尽如己愿?天高地广,又岂堪一处乐土,足令快慰此生?即如是,不若另辟一席,自主沉浮,付之一笑耳。

话休絮繁,有道是:苍云万里沁肝肠,风拂柳潇恍悠然。沽酒青衣倦凌生,寒蝉濯缨道清羽。顾闻东陲之畔有一山,终年云遮雾缭,耸入云霄。其山势陡崖峭,怪石嶙峋,风不度林,雨不润地。

时值春分,夜色朦胧。那远处一大团乌云正缓缓飘荡过来,清朗的天地为之一暗,转瞬间豆瓣大的水珠,噼噼啪啪落将下来。蓦地里,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雷鸣轰隆,惊的群兽奔散,但见山脚下一个黑影,一纵一跃,迅疾纵上山来。

那人奔行速度好快,只轻轻一纵,已落在四五丈开外。只见他右腋下挟着一个三尺小童,足下速度丝毫不减,如同风驰电掣一般,顷刻间就纵上山去。山上树密草茂,荆棘遍地,怪石突兀,亦无甚道路可辨,唯有一些野兽经过时踏下的杂乱小径。那人提气跃上一株大树,在大树枝干之上穿跃前行。树上枝干粗细不一,但他毫不理会,竟似如履平地一般,在林间不停穿插,星驰电纵间,身形像极一只大猿。

纵至后山腰,树木越来越密,那人跃下地来,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僻静所在。其时,皎月高悬,但树荫翳蔽,月光难以照射进来,那人随手将小童撇在一旁,从怀中摸出火刀火石,啪嗒啪嗒地打了几下,升起一堆火来。

火光映耀下,只见他形如枯槁,一张驴脸惨白无色,几如死人模样。那小童被他撇在地下,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可见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平缓有序,想来是被他打晕了,强挟上山。

那人升着了火,便即前后左右,仔细巡查一圈,确保并无旁人隐窥,才略宽心。等到心神稍定,他一双眼睛忽然直勾勾的盯着那名小童,愣愣出神。过了一会,他眼神陡换,变得凶光霍霍,嘴角翘咧,露出一抹诡异邪笑,突然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油包纸。打开油纸,里面是一个青铜铁盒,盒内两只怪虫缓缓蠕动。那人伸出两跟手指,挟住一只怪虫,置于左手掌心,接着又将另一只怪虫,置于右手掌心。两只怪虫久谪盒内,性暴嗜血,忽然闻得人气,猛得将头高高昂起,两条触须相互碰激,呼的一头扎下,头顶双钳刺破掌心,奋力吸血。

人死之后,封棺掩土,但经不住风雨侵袭,虫蚁叮咬,终不免日趋腐朽,尸体逐渐腐烂,因而生出各类蛆蛹菌毒,这两只怪虫便是此中异种,也不知此人是从何处掘得。两虫一直困居棺内,常年吸纳尸气毒菌,本已剧毒无比,他寻获以后,又饲以各类毒药毒物,更是毒上添毒。

这时,随着两虫不断吸食血液,肚腹也逐渐鼓胀起来,一呼一吸之间,毒素经由伤口注入那人体内。但见两道黑线沿其手腕处直线飙升,他宛若未觉,脸上亦无一丝慌惧之色,待得两虫吸食饱餍,忽然双手一阖一开,顿将两虫挤为肉饼。他阴恻恻地一声“嘿”笑,旋即屈膝盘坐,默运内功心法,抗衡毒素。

虫毒毒性猛烈无比,短短片刻间,已将他浑身侵蚀一黑,寻常人若是中了此等剧毒,休说抵挡片刻,顷霎间已魂归冥府了,他却神态自若,双腿盘膝,双臂屈垂,手腕搭在膝盖之上,两手握拳,独小拇指斜指地面,内息每在体内周行一圈,指尖便有一滴黑血逼落。

当下那人潜运独门心法,内息在体内循环不歇,待得行满三十六个周天,他躯体已渐复如常,只则脸上仍有一团黑气笼罩。他目光一转,瞥向一直晕睡在地的小童,嘴里突然发出一声狞笑,一把揪住小童衣领,使力提起,右掌一翻,即向其背拍落。黑气宛若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涌入小童体内。

小童凄声惨叫,一瞬间被剧痛刺醒,浑身上下宛若遭到极强的电击一般,骨髓欲摧,随即又觉遍身犹似骨刺火缭,剜心一般的痛楚,两眼上翻,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抽搐,又昏死过去。

那人长呼一口浊气,将心境和呼吸调匀,见小童意识模糊,已经气若游丝,呼气两口,才进一口,仿佛随时都会咽气。他神情忽又变得凶恶,阴恻恻地道:“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爷爷索兴大发慈悲,再送你这小鬼一程,也省得你遭受这番活罪。”劲灌右臂,凝而待发,正要催动分血掌力,将这小童生生震死。

倏忽间,西南角上破空声响,一枚细物呼啸激射过来。那人不知对方暗器上是否淬毒,他虽修炼毒功,对毒物颇具抗性,但在昏暗中却也不敢冒然伸手去接,忙缩手侧身,斜仰上躯,堪堪避过。那暗器贴胸数寸而过,馀势不减,“哚”的一声,击在东北面一株树干上,陷入数分。树影婆娑,不住晃动,震颤下几片青绿嫩叶。

那人心念骤转,情知遇上劲敌,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飘然遁退,落地时已背抵一株大树,双手“推山揽月”,护住上下要害。耳听“嗤嗤”声响,又是两枚暗器打来。他先前能避过一枚暗器,实属侥幸,当时已是心有余悸,眼见这两枚暗器劲急无伦,势如破竹,较之前者犹有过之,怎不胆颤心惊?待要纵身规避,忽觉那两枚暗器势道奇诡,变幻莫测,彷若长了眼睛一般,亦趋亦随,又如同千军万马将自己团团围堵,便是动上一动,也是艰难万分。

便是这么稍许迟疑,小腹和右髀同时剧痛。他顿觉不妙,明白自己已中暗器,又是性情使然,生恐对方暗器毒辣,慌忙低头查看。就这么一瞧,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对方袭来的哪里是甚么歹毒暗器,分明是两粒随处可捡的普通石子。他脑海中思绪迭荡:“此人是谁,怎有这般横绝的指力?适才我明明已将周匝巡视一圈,应该并无旁人隐窥才是,那么此人又是何时来的,怎么我事前竟全未察觉?”越想越慌,愈思愈怕,连忙双手抱拳,对着西南角上躬身一拜,朗声说道:“何方前辈高人驾到,望祈现身一见,弟子欧阳大竭诚以拜。”

昏暗中静寂无声。欧阳大躬身又拜,高声道:“还请前辈现身一见。”

过了一会儿,只听西南角上终于有一个苍然声音回应:“你想见我?唉,也罢……”身形一晃,竟凭虚倏现。欧阳大正自聚目凝神,耳绷若弦,可是眼前突然一花,竟凭空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来。他一直在屏息凝神,对于附近所发出的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聆听的极为仔细,可这老者飘忽无踪,瞬息而现,事前全无任何征兆踪迹可判,就仿佛幽灵鬼魅一般,凭空显现,着实让人匪夷所思。他心中不由腾起一个念头:“这老者到底是人是鬼?倘若是人,那他武功究竟到了何等境界?”心念甫转,忙作揖见礼,说道:“后生晚辈,僻山得遇高贤,不胜荣幸,诚惶诚恐,老前辈风华隽逸,晚辈今日得以仰瞻一二,实乃三生有幸,喜不自胜,前辈是当世高人,弟子欧阳大恭聆教诲。”他想这老儿武功高深莫测,较自己高出太多,不免惊惧交集,生恐此人忽施辣手,是以先用言语恭维,要教他自顾身份,难动杀念。

那老者微微摇头,轻声一叹,说道:“年轻人油腔滑调,满嘴奉承,你口中虽对我恭敬,只怕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

欧阳大心头一颤,辩道:“晚辈对前辈满腔敬意,肺腑之言,绝无丝毫怨怼虚假,前辈切莫见疑。”

那老者冷笑道:“你跑到这寡山僻壤来练毒功,难道不是为了避人耳目?瞧你‘血煞腐蚀功’已颇具火候,想必与那东宫上关系匪浅?”

欧阳大听他叫破自己武功家数,暗吃一惊,见他询问,便道:“区区后学末进,武功不足挂齿,东宫上正是家师,前辈与家师可是旧识么?”

那老者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欧阳大暗呼“糟糕”,他一直小心谨慎,以致都不敢抬头细瞧那老者样貌,就恐此举若他憎厌,怫然不悦,对自己不利。这时听那老者一声冷哼,音调不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他听来便犹如惊雷怒吼一般,寻思:“师父早年间纵横江湖,所结仇敌实在太多,这老儿莫不是师父以前所结的仇家吧?哎哟,那可不妙……”他心中惴惴不安,悄悄地抬头向那老者瞟去,想要窥察一下他脸上神情,一旦那老者要暴下杀手,自己立即就逃,这一瞥之下,不由得喜上眉梢。

只见那老者身穿一件素白长袍,一双手都负在背后,一头银发微束,几缕霜丝垂挂颊边,脸上神色竟颇为憔悴,且呼吸不畅,时有滞碍,似乎早已身受重伤。

欧阳大暗暗窃喜,当下试探着道:“家师闭关已逾数载,多年不曾履足江湖,他老人家平日谆谆教诲,经常说道:‘你们以后行走江湖,若教碰到前辈高人,不可放肆,务须恭敬有礼,谦彬侍奉,倘若令使前辈高兴,于你们武功不足之处,稍加点拨,你们终生受益匪浅。’家师言之戒戒,晚辈一直铭刻于心,何奈武功低微,拳掌稀疏,恳请前辈提点一二。”

那老者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欧阳大一一瞧在眼里,愈觉猜想无误,心下愈发狂喜。

却听那老者冷冷说道:“怎么,你莫不成想要考教老夫的武功?”

欧阳大道:“岂敢,前辈若有难言之隐,只怪弟子福泽浅薄。”

那老者冷笑道:“东宫上一身微末武功,你若能悉数习得,在勤修苦练三十载,或可能与老夫拆上几招,少年人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谅你能有多大能耐,且将你所会武功都尽数使来,老夫绝不还手,免得你这小辈钉嘴铁舌,说我以大欺小,但凡你能碰着我一角衣袂,便算我输了。”

欧阳大又惊又喜,听他说绝不还手,那是正合心意,说道:“便请前辈赐教。”话音兀落,猛然欺近,双手分扬,朝那老者当胸扑击。他武功不差,兼又出其不意,原拟这一掌偷袭当必中无疑,怎料那老者武功已到达不可思议的地步,就在他掌力将要及体一刹,竟一晃闪开。

欧阳大不敢多想,一击无功,当即屈指成爪,抓向老者双肩。那老者浑不在意,又是在双爪将要触体的一刹,风轻云淡般的一晃避开。欧阳大再攻数招,俱被那老者一晃而避。他心头愈发沉冷,对那老者的恐惧也越来越深,急叫:“前辈乃当世高人,轻功举世无双,但如此一味晃闪,未免太戏弄晚辈了。”

那老者冷哼一声,等欧阳大掌力再袭来时,便不晃开,左足朝外一踏,展开步伐游移,躲避欧阳大的掌力。欧阳大喜出望外,连劈数掌急攻,皆是凶狠的招数,可那老者脚踏罡步,形影挪移,兀自显得游刃有余。

欧阳大迭出狠招无果,逾怒逾惧,当下拳掌生风,呼呼呼连环出招,径往那老者要害攻去。他掌力浑厚,势沉力雄,兼之心中少了顾忌,尽使的阴损毒招,招招都欲制敌毙命。

二人拆了五六十招,欧阳大奇招迭出,却始终触不到那老者衣襟分毫,不禁焦躁起来。又拆数招,欧阳大猛劈数掌,掌风霍霍,震的尘土飞扬。忽然间,他招势陡变,变得雄霸狠辣,迅若疾风,但见掌影霭霭,将那老者当头兜罩,宛若一个殷红的大圆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那老者游斗时久,好似牵动陈疾,脸上气机愈发凝重,渐感气蹙,这时给他分血掌力笼罩,已不能如先前那般淡然自若,好在步法玄妙,借风踏罡,身形还犹风中垂柳,飘忽微莫。

酣战之际,欧阳大一掌劈出,被那老者轻身化解,一时势猛难收,正击在一株碗口粗的大树上,喀喇喇一声响,树干齐腰断裂,轰然倒地。那老者足踏玄步,趋于微毫,不断游避来袭掌劲,见此情形,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怅,神色间竟有几分凄凉之状。

欧阳大怒不可遏,只道这老儿一举一动无不是在着意羞辱自己,愈发恼怒怀恨,顿觉胸臆之中一团热气上涌,不渲不快,当下劲灌双臂,掌风变得更加凶厉,周围花草树木被他掌风一扫,纷纷断折崩毁。

这路“分血掌”是他师门一项绝技,其师东宫上昔年就曾凭此掌法,打败武林中不少成名已久的高手,掌法之精微奥妙,自是非同凡响。他掌法娴熟,尽得乃师真传,此刻含怒施为,威力尤胜往昔,一掌一式,大有石破山开之威,兼有“血煞腐蚀功”的内劲相辅,敌人中掌后,即便当时不死,数个时辰之内,也必毒发身亡。

二人转瞬间又拆十馀招。欧阳大疾拍数掌,掌风绵密,整个人幻作一团殷红云球,将那老者围堵兜截其中,不留一丝余隙。那老者犹似狂涛中的一叶扁舟,任凭风急浪高,终不倾覆,身影潇洒,宛若游龙。

斗到这时,欧阳大已知这老儿武功鬼神莫测,凭自己的武功修为,终归不能取胜,当下虚劈三掌,幌身向后窜去。那老者被欧阳大猛攻这许久,虽不还手,也自有些愠恼,有意给他一点教训,即后赶上,伸掌自其背上轻拂而过。

欧阳大甚是慌恐,只道这老儿要施杀手,忙聚劲护背,抵御对方掌力。岂料,对方这一拂劲力极怪,非止将他背上揫聚之力化解,且有一股绵绵之劲既往上冲。欧阳大上身兀斜,脚下倾踬,跄踉了个狗啃泥。不过他反应也是快极,就势一个借坡下驴,着地向前几滚,盼与对方拉开身距。他不敢转头回看,慎恐敌人追来,翻身跃起,向前急窜,几个纵跃,已不见了影踪。

那老者任由欧阳大逃走,并不追赶,他武功远胜于欧阳大,若想杀他,当真不费吹灰之力。他望着欧阳大所逃方向,忽然满面惆怅,吁声一叹,回头瞥见那小童兀自昏死在地,人事不知,忙走将过去,伸手将他身躯扶正,俯身查看伤势。

那小童受了欧阳大一掌,倒未即死,只是毒发攻心,胸闷气塞,遍体犹似火炽一般灼痛,叵兀难耐,登时昏厥过去。欧阳大的掌力何其歹毒,谅他一个稚童如何抵襟得住?好在欧阳大练功时需全力抗衡毒素,否则毒血逆行,攻入心脾,当即就会走火入魔,毒发亡殁。

也因欧阳大练功时不断将体内毒素逼出,才使这一掌的威力翦弱八九,可这余下一二,却也是体内毒素精粹积聚,倘若行功化解,非要花上大半个时辰不可,他为人投机狠辣,因此另辟蹊径,想出这等损人利己之法,以驱劳苦。

那老者俯身瞰视。但见一张稚气的小脸上黑气蕴绕,肌肤可见之处也均漆黑如墨,不禁怒上心头,长袖一卷,双手分抵小童双肩,自肩及腰,反复推拿几次,助其推宫活血。过得一会,那小童悠悠转醒,忽然唇齿上下一分,“啊”的一声,吐出几口黑血,脓如淤痰,腥臭刺鼻。

那老者体内陈疾发作,虚挛发冷,便这片刻功夫,已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他强行忍耐,不让小童瞧见担心,反而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歇了一会,待心境稍复,才向那稚童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童唯唯诺诺道:“我叫清……清珣……陆……陆清珣……老伯伯,刚才……是……是你救了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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