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惊雷(1 / 2)

周老队长得癌症了。

尽管生产队已经解散好几年了,但是一提起周老队长,大家也都明白说的是谁。

周老队长就是我爷爷,周保林。

这个消息就像一个安静的炸弹一样,悄无声息地在红庙镇就传开了。红庙镇位于冀南大平原的中南部,由东南西北四部分组成,根据方位分别称为东红庙、西红庙、南红庙、北红庙。镇子正中间是一个无比雄壮的红色庙宇,高达十多米,宽有五米多,前后深又有五米,不同于其他庙宇群建筑,此庙是单体建筑,庙内供奉的观音菩萨像。始建年月已经无迹可考,据传明初先民由山西迁来此地,见到此红色庙宇就停了下来,并在周边建起了村庄。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红色庙宇几经翻修,却是愈加显得巍峨,而红庙镇也是人口越聚越多,已有上千户人口。

镇上有四大姓氏家族,南红庙以周姓为主,北红庙则以冯姓为主,东红庙以赵姓为主,西红庙又以陈姓为主。据传四大家族早些年同姓之间是不能通婚的,异姓之间联姻就比比皆是了,因此,整个红庙镇之间逐渐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经常是亲戚的亲戚可能就是邻居,邻居的邻居可能又是亲戚,整个镇子靠血缘关系拧成了一股绳。

我爷爷得病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开了。爷爷虽然被人称为老队长,其实他还不算很老,头些日子刚刚过完六十岁大寿。而说是大寿,其实就是六个儿子、两个女儿齐聚一堂,守着老人吃顿饭的事情。那时候分产到户虽然已经有四年多了,可是家里人口太多,加上孙子辈的都有三十多口人,日子还是很艰难。即使是老人六十大寿,也是没有大鱼大肉的,奶奶在灶台切大葱炝个锅,加水烧开了,满满地煮上一大锅面条,已经是不可多得美味。

我记得那天,我和邻居家的小伙伴在他们家平房屋顶玩“打三角”的游戏,突然就被葱花的香味吸引住了。才突然想起来那天是爷爷的生日,就从房顶一跃而下,顺势在地上一个轱辘猫,爬起来就跑过去找面吃了。

爷爷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是我大伯周风庭,高中毕业之后就在红庙镇中学当了老师,是家族中学问最大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属于非农业户口,每个月都工资可以拿。我父亲周云庭,排行老二,初中没读完就回到家中帮爷爷在生产队干活挣积分了,家庭的重担反而承担得更多一些。大姑姑排行第三,虽然排在第三,却是家中结婚最早的,姑父是东红庙的赵姓人家。这显然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家庭,其他家庭成员的情况我们后面再慢慢细说。

爷爷生日过后几天就是中秋节,可是父亲已经等不及过这个团圆的节日了,他要出趟远门。地里的白露大葱刚刚收回来,要趁着天气还没有冷赶紧卖出去。农村冬季没有太多的蔬菜可贮存,除了白萝卜、大白菜,就是这份白露大葱了。父亲在家中那辆看起来破烂,却又结实耐用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左右两侧绑上了两个硕大的框子,再把打捆得整整齐齐的大葱一层又一层地叠放在框内,等到溢出框外之后,又向上叠加了三层,远远看来就像两座小山一样,中间有一道细细的小缝,那是车座的空间。父亲每次骑动这样的自行车的时候都需要有人帮忙在后面推一把,又或者找一个下坡的道路,待到坐好之后,只管扶好车把,目视前方,使劲蹬就是了。

奶奶给准备好的黄面馍和咸菜疙瘩就放在了随身带的布包里面,这点口粮也就是路上两天挡饥之用,到目的地之后的口粮就靠跟老乡讨一口吃了。那个年代吃的都不宽裕,有时候没有人给,就只好饿着肚子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卖葱并不是卖给某家商店,而是沿街叫卖,这些葱往往要卖个十天左右,连去带回一般至少半个月的时间。

这天父亲从外地卖葱回来,刚刚走到红庙门口,就听到有人叫他。

“云庭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父亲停下自行车一看,原来是东红庙的赵三,他的堂哥娶了我大姑,也算是实在亲戚了。但是,这赵三小时候是一个二流子,喜欢打架,也经常欺负我父亲。即使到现在,父亲仍然不是很喜欢他。

“没事儿了三哥,在庙口消遣呢?”

父亲随口敷衍地回答道。

“我这是消遣啊?我是要去你家,周叔生病了,你是不是不知道啊,都在家等着你呢。”

赵三一咧嘴,倒是正经上了,板着脸正色说道。

父亲一听说老爷子生病了,也就不再跟他多说,脚尖一点地,蹬起自行车飞快地往家赶。从红庙口到南红庙周家也就八百多米,父亲骑车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就到家门口了。自行车拐进院子的时候,由于着急,拐弯太猛,车轮打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父亲也来不及扶起自行车,就慌里慌张地冲进屋去。

屋内挤得满满当当,除了大伯之外,其他家人都在,大姑姑和姑父也在,还有村里几个邻居,奶奶一个人在炕边上坐着抹眼泪,只是看不见老爷子。

这么多人来探望老爷子,父亲就知道这病不简单。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问,奶奶一见老二回来了,哭声又更大了,姑姑抬头看了我父亲一眼说:“回来了二哥。”抽了一下鼻子,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去,显然刚刚哭过。

这时候大伯回来了,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赵三。在这个大家庭中,除去爷爷,大伯在家中是最有威望的人了。

“大哥,爹的病怎么回事啊?爹呢,怎么看不见他?”

自从我父亲进屋,都没有人正经跟他说话,除去哭还是哭,大伯的回来又刺激了姑姑,也低声哭了起来。大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大声说:

“都别哭了!爹的病怎么了!有那么严重吗!没事儿也得让你们哭出事儿来!”

屋内瞬间安静了。大伯叹了口气说:“云庭啊,咱爹是食道癌,县医院的医生说幸亏是早期,还能治好,成功率挺高的,但是要抓紧做手术。咱们县里条件不行,没有主刀医生,现在还做不了这样的大手术。”

父亲听到这话,心中就像是淤积的血痂裂开了一样,一阵阵地眩晕,着急地说:

“那怎么办啊大哥?咱爹怎么会得这种病啊,要不咱们去市里的大医院吧。”

父亲一着急这话就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不知道从哪儿说了。

大伯皱了一下眉头说:“这病确实很蹊跷,咱爹头两天说是吃饭喝水的时候喉咙总是疼痛,咽口唾沫也是疼,今天就带他去县医院检查了一下,谁知道竟然是这种病。”

赵三在旁边背着手说:“风庭哥,你们不行联系一下雨庭吧,他不是在部队都当官了吗?让他给联系一下部队上的医院吧,部队的医生医术肯定高明。”

真别说,一着急这哥俩还真忘记了这茬,为什么不联系一下老三呢?这赵三还真是提醒的及时,旁观者清嘛。

“老三虽然总是打我吧,但是我觉得他还是有能耐的,比你们哥俩都强。”

赵三兀自还在说个不停,哥俩却无心再听下去了。大伯径直走出屋门,扶起还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去给老三发电报去了。父亲回头看见在炕上奶奶身边叠三角的我了,就狠狠地骂了句:“大明,别在这里待着了,赶紧回家,替你妈看妹妹去,让她过来做午饭。”

是的,我小名叫大明,我大名叫周小明,拗口吧,但就是这样。这一年我五岁,妹妹只有两岁。前面提到的老三就是我三叔,名雨庭,从小就性格急躁,经常跟邻村小孩子打架,也是下狠手。赵三欺负我父亲,我三叔就替他二哥出面,经常暴揍赵三。有一次隔壁合义村的一群半大小子在红庙镇看露天电影,跟三叔起了争执。三叔拎起砖头把两个后生的头都砸破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天赵三的头也被砸破了,也给算在了三叔身上。后来两个村的支书出面调解,爷爷去几家登门道歉而和解。回来后,爷爷放出狠话要把三叔双手剁掉,三叔吓得一连几个月东躲西藏。

后来赶上县里整治专项活动,爷爷担心三叔被人拎出来说事,就让三叔应召入伍了。那年三叔只有十七岁,年龄不够,后来就把年龄改大了一岁。

转眼十年过去了,三叔写信回来说在部队上当排长了,还跟部队医院的一个医生把结婚证领了,只是那几年部队任务太多,从西安转移到西宁去了。而三婶还留在西安,在第二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做医生,已经是主治医生了。

这两年都没有写信回来,不知道原来的地址还能不能找到他,电报能不能收到。父亲想到这些,又有点担心去县城发电报的大伯,却突然想起来了老爷子,他进家已经有一会儿了,却始终没有看到这位当家的。

不用说,老爷子肯定去地里了。父亲见我母亲已然过来做饭了,就独自走出了家门,往周家坟那块儿地走了过去。

果然,当父亲走到地头的时候就看到爷爷。他一个人坐在坟头,呆呆地看着眼前刚刚冒出头的麦苗。

“爹,你咋在这儿坐着嘞?该回家吃饭了。”父亲边说着边向坟头走过去。

坟是周家祖坟,已有十余座坟头,在这块地的一角已经是不小的一片,坟头中间是三棵粗壮的杜梨树,已经干瘪的小果子在坟头落了一层。爷爷就靠着杜梨树,坐在坟头。听到老二的声音就抬起了头。

“老二回来了。”

过往老爷子总要关心一下葱卖了多少钱,有没有被狗咬等等,这次却只有这么一句。

“爹,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担心,这病能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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