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隼初啼(1 / 2)

岁至秋分,远处屯田的小麦还在有条不絮的收割,自南边吹来的海风,却已如田间的麦芒,丝丝缕缕绕过甲片的缝隙,轻易便刺透了内衬的麻衣。

感受着南风挟来的刺骨冰寒,城头那位挺拔的军卒仿佛也没能耐住寒这份清冷,连声轻咳起来,见他剑眉轻皱,随即便收起了被冰冷墙垛刺痛的双手,拢了拢领口,仿佛在感叹冷天似乎来得早了些。

军卒姓萧,大秦阳洛人。其祖乃武安君白起门客,更是深得武安君赏识,其祖为念故主恩德为其取名为起。萧起十七岁从军,分别随将军王贲、李信于各地镇压叛军多年,历经战阵无数,由兵晋卒再为将,自领兵后鲜有败绩。

故虽其年岁不高,却也是百战不死的老卒,更是曾有全军激赏的先登、陷阵之功;若非临战重伤未尽全功,或许能尽收斩将、夺纛也未可知。如今其二十有六,因伤未愈不能再战,便以中更之爵暂领军侯职,为辽东郡尉府情报主官。

萧起今日登城,也不是为了巡防,只因数月以来心中日益难耐的隐隐不安——因反贼四起驰道阻断,两都已有三月未有驿信东来,现已全然不知关内战事如何。

萧起向西久望无果,只身回营,看着营中地图愣愣出神,思虑着过往之举是否存有缺漏。

自夏至时起,萧起每隔旬日便遣斥候两什便装西去两都,自辽西起每郡留守两人维持联络渐次推进,在由右北平无终山分两路,一什往西南沿驰道直行至东都阳洛,一什往西沿驰道赴九原,再经九原转直道往南至西都阳咸。

秋后更是隔日便有信鸽西行不断,却不知为何,时至今日仍然只有驰道回传九原安稳、衡山无虞之信,九原、衡山至两都沿途音讯全无,各路鸽信亦是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萧起思虑间念及负伤已有年余,医官勘验伤势早已痊愈,但修行境界自受伤之后非但未得寸进,修为不进反退每况愈下,以至于重返战场之望仍然遥遥无期。

其所修功法无名,据传乃惠文王时期关中老旗营——先登营所修功法全本,其简本于先登营试修建功后始在军中广传。

为其父萧行以大代价从宫中大能术士处求得,功法前半部炼体技击之法与军中广泛传授之法并无二致,但其后半部附有完整引气之术,并配有诸多更为精妙的技击控制法门为军中未有,是为核心。

据萧行所言,先登营功法也仅得后半部分核心功法十之二三,远不如其获完整。

每念及此萧起均不免心中感叹,身在大秦虽有军功加持,但平民欲真正晋阶贵族何其难也。休说世家门阀,便是普通勋贵,无一不是自幼修习家传功法,何须如此四处刮地搜罗。

细数起来,萧起一家三代俱是修行军中功法,其祖萧潜原为阳洛平民出身。因其先天臂力无双,为武安君看重收为门客后才开始修行。从军后修行渐成,加之天赋异禀,方才逐渐成长为军中抗纛猛将,以一身无铸巨力盖压一代同僚。

承其祖惠,其父萧行始有机会自幼修行习武、识文断字。但直至萧起出生,家里仍未能积累出核心传承底蕴,仍需其父以参与韩、赵两国灭国之功赏,来为后辈换取修行之资。

彼时之萧行天资聪颖,加之父辈遗传体格出众,虽功法普通但自幼修行勤勉且得其父指点,一路顺遂,年少参军得萧潜举荐追随老将王翦,并在韩、赵两国灭国之战中星秀凸起,其后更得祖帝赏识纳为卫戎军校尉,以祖帝近臣之身得以接触行踪缥缈的术士大能,方才有机会毕两次参与灭国之功赏换取一份完整修行功法,以此作为家族底蕴传承。

便在萧起出神之际,营房外突然传来尖厉的啸声,萧起左臂自然伸展,立时便有玄黑色掠影穿窗直入房中,瞬息骤停于萧起小臂之上。原来是其驯养的隼鸟狩猎归来,望着臂上隼鸟口中昏死之下仍在轻微抽搐、来路未明的信鸽,萧起心中了然。随即传令亲随,着百将以上捕蝇郎来营议事。

捕蝇郎乃是郡尉李林为监管辽东辖境旧燕民及境外势力之便,抽调军中精锐斥候组建的谍报组织,共计五百人由司职情报的幕官亲掌,专司辖境和境外周边情报工作,除人马装备俱精之外,伍长以上更是均配有训练有素的辽东大隼,用以捕捉截获方圆数百里内过境鸽信,并交由秘书郎专职收集、甄选以备上官阅使。

郡尉李林与萧起同出军伍世家,二人既是同乡亦是世交;毕竟在仅隔一代的武安君时代,大秦不识抗纛者萧潜的将领几乎不存在,故而在萧起滞留辽东养伤赋闲期间,这等心腹事宜自然而然交由萧起打理。

稍时,五名捕蝇郎百将悉数进入营房,待众人问候过后,萧起也不待多言,直接下令抽精锐捕蝇郎三什,人手一隼分三路分别西行。

除其中两路沿斥候路线西行外,另着一路经辽东半岛渡海,至胶东入琅琊沿驰道西行直奔东都,三路人马俱着便装,分而不散,沿途广捕各路鸽信自行拆阅以探时局,隔日以隼鸟传信营中,另抽二十大隼予秘书郎处与西行捕绳郎交互传信。虽然此议一举征抽郡内隼鸟近半,但除此之外也再无他法,只能安心等待。

是夜,萧起刚入郡尉府,未曾等待便被亲兵直接领入内室,不待萧起问候,李林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便自室内响起:“可有两都消息?”

萧起立身行礼,正身注视着身前身材魁梧眼神焦急的李林,神情无奈摇头道:“不曾有消息传来,目前只探到九原、衡山两郡无碍,叛贼四处作乱,鸽路受阻驰道不通,怕是局势不妙。”

李林一拳砸在案上,愤然道:“王离章邯俱是废物,竟让区区草寇将时局搅和糜烂至此,真想大部行军一探究竟。”

深吸口气后随即问道:“小子,觉得当下如何是好?”

萧起内心微澜,虽羞耻于李林未曾骂及其族兄李信,更知其行军探路只是愤愤之言,但也未作取笑,便沉声将白日的安排说于李林,并道:“我等远在辽东鞭长莫及,加之郡内同样风云暗涌自顾不暇,且无令跨境行军将卒俱斩,莫说我等,便是九原、衡山两郡当下也只能收束将士等候军令。”

随后有心宽慰李林道:“将军且安心,尽管祖帝横扫天下后令次卒驻内、强卒戍边,但凡我大秦老卒,俱是百战之身,更有集国之精锐的卫戎军戍卫两都,定可安然无恙。”

李林皱眉轻声道:“西都深处我大秦关中本部定然无恙,可东都地处中原腹地则未必安稳,依当下时局,阳咸自是固若金汤,唯恐阳洛危若悬卵。”

萧起略做沉思,二人皆是东都洛阳人士,亲族除去军身驻外之人余者俱在阳洛,自是知道彼此顾虑,但也不便道破,想到自家亲族处境,加之修行禁锢经年未破,只怕也需前往阳咸方有解决之道,便对李林说道:“实在不行,我便亲回两都,将军意下如何?”

李林沉吟片刻道:“既白日已经做安排,便再等些许时日,眼下辽东风云涌动,仍需你为我全力分担,若入冬捕蝇郎仍未有确切消息回传,便由你亲身回探。”

萧起应喏告退。

回房途中萧起念及伤势由来,不由心生感慨,当真是初生牛犊、大意撅蹄。念及对当日以八千对五万逆袭江东反贼项梁之举,至今倒是也未觉不妥,毕竟既然遭遇,既无不战之理也无不战之机。只可惜遭遇劲敌,未尽全功不说还身受重伤。

想到那大戟挥舞如轮,悍然冲击己方军阵、自屠手足也要拼死阻拦自己,最后更是不惜与自己同归于尽、壮烈决然的英武叛将,便也释然。更不免滋生好奇,是什么样的功法或者意志,才能使其被自己先行枭首,之后仍然身死意犹存,并以无头之躯将自己险些腰斩,直到被亲卫削为人彘方才死绝。

念及此处不忍轻叹:“天下英雄岂能尽不如我,羽之神勇,当世无二,神往之,甚往之。”

思毕,萧起稳步行至书房,着内侍唤亲卫队长杜仲前来议事。杜仲其人乃原陷阵营掌旗,曾随萧起征战多年,也是琅琊之役幸存之一,战后为萧起气度折服并未留在陷阵营任那唾手可得的千人将,而是补战死亲卫队长之缺追随萧起一路远赴辽东。过得片刻但见一八尺壮汉健步而至,一进门便抱拳朗声道:“见过督尉。”

萧起呼其落座,也未曾纠正其实显僭越的旧称,随即道:“而今我伤愈在即,不日将返回王都。”

未等萧起言毕,杜仲起声抱拳沉声到:“愿追随督尉。”

萧起闻言一愣,笑骂道:“此番回去一来需到太尉府复命,二来表伤虽愈但内患仍存,需得回两都寻找解决之法。此去乃是复命又不是赴死,无需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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