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穷人14(2 / 2)

但是李卜克内西抢先开口了:“我想去东区工棚逛一逛,看看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你一起吗?”

那就一起吧,巴格拉基昂忽然想到,也许娜塔莎会在那里呢?不知为什么,他此刻特别希望娜塔莎会在那些穷人中间,而他则刚好出现在娜塔莎温柔的眼眸之中。他想那眼眸能化开他内心堕入永安的寒冬,他想她能够倾听自己在噩梦中的孤独和苦痛。很久很久,他竟然特别想哭,有些温度停留在时间的深处,有些思念不忍卒读。

他们朝着最破败的街区走去,本就肮脏的小镇在这里更像暴露本色,这些木制建筑仿佛踹一脚就灰飞烟灭了一样,那些无人看管的脏兮兮的孩子依然在街上游荡,有的去翻翻垃圾桶,有的就只是游荡,追逐玩乐。那些浑身黑泥的狗就在路边的墙脚下晒太阳,和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样。他们应该找去处的,就快入冬了,严寒会要了他们的命。这让巴格拉基昂突然萌生了一种去西区看看的想法,他想瞧瞧同一天空下,人跟人的区别能有多大。

他始终没能在附近看到娜塔莎,因而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有些厌烦,他在考虑抛弃李卜克内西一个人走回沿河路106号。于是他对李卜克内西说:“看完了吗?怎么看都是这些破棚子,还有棚子下等死的人。要不你自己再走走,我先回去了?”李卜克内西不好勉强,他想深入下去,走进这些穷人的生活,但是他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去接近他们。

“呦,这不是大学生吗?”一个带着些萎靡的声音打趣道,二人回头看去,一个人正捧着些面包走过来。巴格拉基昂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他也没去过白杨树酒馆,但是李卜克内西认识他,是卡塔利特,一个人开了个面包房,听马克西姆说是个醉鬼。

“这个是谁?”卡塔利特问道。李卜克内西说,就是他把监工打进了诊所。

卡塔利特已经越过二人的半个身子又退了回来,两只手都拿着面包的他仔细端详着巴格拉基昂,说了一句恕我面包在手不能施以全礼,我点点头是想你表示敬意我的小兄弟。哦!老谢尔盖家的那小子就是要找你来着吧?英雄出少年啊!

巴格拉基昂有点尴尬:可别说了,我一时冲动差点儿命都交代了。李卜克内西补了一句:对了,你要好好感谢沃尔高大叔,他为了救你跟工友凑了挺多钱给那个局长呢,工人们赚钱本来就不容易,你这下可是欠下大大的人情了。

巴格拉基昂很感动,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都没见过沃尔高,都是听马克西姆和布莱恩他们说的,估计也是这几个人一起帮忙,沃尔高出面代表,毕竟他是工组的头儿。随即李卜克内西搭茬儿问了一句:“你拿这么多面包干嘛去啊?”卡塔利特说他要给一户人家送过去,付过钱了。李卜克内西一想这好啊,正好儿跟着可以进人家家里看看,这样更直观的材料不就有了!想着,他就主动帮忙拿起一些面包:“走,我帮你!”一边帮忙,一边给巴格拉基昂使眼色,意思是让他也一起。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巴格拉基昂不配合就不好了。他就也上手帮忙,结果一个人能送的面包三个人一起拿,怎么看都那么奇怪。

还没等到地方,尖锐的争吵声就已经传出来了,那种高亢的撕裂感和整个街区的压抑仿佛是前世的敌手今生的冤家。巴格拉基昂有点儿打怵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愿意面对这种家长里短一地鸡毛的局面。而卡塔利特跟一个站在街边的干瘦男人打了一声招呼,李卜克内西知道,大概这面包就是这家人的了。

“又吵起来了?”

卡塔利特这样的问候真是够讨人嫌的了。那个瘦弱男人除了摇头叹气还能说什么?就只能问旁边这俩陌生小伙子:“这俩是你新雇的学徒?”

“你就当是吧。”卡塔利特懒得解释。这个人的随性让巴格拉基昂有点钦羡。

他们的木屋光线确实很暗,进屋之后直冲鼻子的不是那种木头发霉的腐败味道,而是一股老人味儿,如果你经常去看望老人,陪伴老人,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味道。那种味道让人联想起死亡。

果然屋子里在吵架,听见房门响动迎出来的是一位老妇,干瘪,瘦小,一张脸上皱纹不知堆叠了多少层,那双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营养不良让她半个眼球几乎都在外面,而那通红的水汪汪的眼球证明她刚刚哭过甚至正在哭。

屋子里,一个老头子躺在一张铺着草席的木床上,两个小孩子像是受到惊吓,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炉子里的火熄灭了,大概是因为大白天还不太冷,能不烧就不烧,炉子边的煤球煤渣明显没多少了,两只手都能攥住。一个纤弱的女人对着老头儿不停的啜泣,看来那高亢的尖锐的声音就是她在争吵了。那老妇见到三个人一起进来拿着这些面包,急忙揉了揉眼睛,惊讶的对卡塔利特说:“您怎么拿了这么多的面包来呀,我们没有这么多钱付给您呀!”卡塔利特说,你儿子不是付过钱了吗。老妇人知道那些钱买不了这么多面包:“可是……”

“哎呀,没什么可是,够了够了,要是钱不够我就记你们的帐了。”

老妇激动的有点儿说不出话,就一个劲儿的说谢谢。卡塔利特环顾一圈儿,还是问出口了:“怎么,你们这是吵架了?”

老妇无奈回答:“还是,就是瓦莲卡的事情,西区有个老爷,看上她了,不要嫁妆,虽然没有多么了不起的大富大贵,可是人家是西区的老爷,有财产,瓦莲卡嫁过去不会吃亏的,我和他爸爸同意这门婚事,可是瓦莲卡,就是不同意。那个杰武什金老是缠着她,可他有什么呢?他也不是什么年轻的小伙子了,一个最底层的文官,靠抄抄写写过日子,比矿工好到哪儿去呢?他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呢,我的瓦莲卡该怎么过日子呢?更何况我的瓦莲卡,为了这个家,经常就在红房子找事做。好心的老板啊,我实在说不出那个词儿,对我的女儿说这个词儿,可是,我的瓦莲卡呀!”

老妇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

红房子就是妓院,那个什么西区的老爷,估计也是在这里认识的瓦莲卡。这可真是挺愁人的,因为在卡塔利特看来,去妓院找乐的“老爷”,能是什么好人呢?那这个老爷跟杰武什金比起来,也就是有点小钱罢了。但是这话卡塔利特也知道自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小钱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瓦莲卡冲着她母亲吼道:“妈妈,别说了,我求您别说了!我不想嫁!嫁给一个花天酒地的色鬼吗?这样我的日子就过得下去了吗?”

摊在床上的老头子忽然骂道:“你都做了婊子了!还怕嫁给什么色鬼吗?哪怕嫁给杰武什金那个穷鬼,也比你做婊子强啊!咳咳咳!”这老头看来不仅是腿脚坏了,跟其他矿工一样,肺也坏掉了。

“你说什么呀老东西!这可是你女儿呀!你怎么能这样说呀!上帝呀,我怎么活呀!”

老妇终于拿不住手里的面包,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巴格拉基昂虽然涉世不深,但是这种绝望的气氛还是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而李卜克内西则被眼前的这个家庭震撼了。在生存面前,好像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了。可是如果牺牲一切去换取生存,人和动物牲畜又有什么区别呢?似乎是,只有在生存的基础之上,才有探讨人的可能性。如果为了人的意义本身而选择放弃生存,生命本身不存在了,人还能存在吗?在这种意义上的抉择如此艰难而残酷,他似乎已经看见瓦莲卡在自己人生道路上,选择做人还是做牲畜的焦急困苦。

人只有先保证自己的存在,才有可能追问存在的意义,才能思考人的本质是什么。

而本质之前的生存,竟是如此的不堪。巴格拉基昂也许不懂,但是他李卜克内西懂红房子,懂婊子,懂人生的存在与幸福成为绝对对立的矛盾有多么可怕。

这时候门外的瘦弱男人进来了,巴格拉基昂还以为这人就是杰武什金,但是其实他是瓦莲卡的哥哥。他走进来看了看卡塔利特三人,有点害臊的说,穷人家,见笑了,见笑了。卡塔利特没搭茬,拉着巴格拉基昂就往屋子外面走,李卜克内西见状也赶紧跟着溜出去,好像再多呆上一分钟,他就要溺死在这沉重的空气里了。

出门后,卡塔利特说,这躺在床上的老头子,是几年前一场矿难的幸存者,但是腿废了。而矿上不但没给一分钱赔偿,还找来律师说他们这些矿工破坏了公司的财产,不让你赔就不错了。这一家本来就穷,那时候家里大哥年纪还小,在矿上只能算半个工,天都塌了,瓦莲卡只好出去找活儿干补贴家用。你们看她虽然不算多漂亮,但是也很不难看不是吗?混着混着就混进了红房子,她也不是就卖身到那儿了,她就在附近晃荡,有时候会有人主动找她。

那,那个杰武什金呢?

巴格拉基昂问道。

卡塔利特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瓦莲卡的。那人很有意思,他本人穷的很,那点儿微薄的收入真的不必矿工好多少,但是还要寄一份钱给家里,其余的钱都拿来买皮鞋和皮衣还有礼服了。他家是哪里的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在这一带小有名气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习惯,打肿脸充胖子,就算有时候连饭都吃不起了,也会去西区喝一杯茶或者咖啡。这种饮料都是飘洋过海千山万水运来的,那哪儿是普通人喝得起的呢?可是自从认识了瓦莲卡,他也不穿好的了,也不去西区喝咖啡了。如果你们遇到他,同他谈几句话他是很乐意的,这人挺乐意谈天的。

各有各的苦楚啊!李卜克内西感慨道。

卡塔利特手一摊:朋友,这就是穷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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