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斗三秋(上)(1 / 2)

京城,十月一。

李伍迷迷糊糊地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过去的十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当初家乡米脂闹灾荒,先是大旱,粮食养不活人,他因为识得几个字,就到驿站当了驿卒。

结果辽东打仗,朝廷没钱了,又到地方刮了一层地皮,连驿站的月银也发不出来了。老天不开眼,大旱之后又是大灾,陕西起了蝗虫。

老百姓苦啊!

活不下去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县里来了几个穿着华丽的大人,说是代表圣上广招灾民做工。

就这样,他跟着队伍到了这京城,出份苦力,讨口吃食。

结果,好像又让人糊弄了。

这京城和十年前一样吗?

他有点记不清了。

打外东厂后门出来,掂量着兜儿里的五十两卖命钱。跟门子打听了钟楼的去向,李伍决定去到那只在说书的嘴里听过的繁华所在看看,也不枉活过这一辈子。

至于往后的事,他还没拿定主意。

“往北边一直走,最热闹的地方就是钟鼓楼了。”

李伍记得门子是这样说的,结果这京城的胡同里七拐八拐的,他竟然就这样迷路了!

“店家,我想去钟楼看看,是往前头走不?”

眼看走了半天也没找到地方,李伍终于决定找沿街的店老板问问路。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更希望单凭自己把路走对。

还是在做驿卒的时候,李伍就是出了名的业务骨干,干活积极主动,从来不用老板多交待。

他还经常自告奋勇的加班,驿马就跑死了两匹。

也可能是因为不擅长人情世故,就算他这么努力,还是经常惹得顶头的上官不高兴。

“钟鼓楼啊?那你走反了,这儿是船板胡同儿。”

店主指了指靠店墙搭成一排,等着上油漆的木船。

京城这内陆地方也有造船的所在?

李伍下意识的向店里打量了一番,看到一个客人正在与店里的伙计讨价还价。

那人皮肤黝黑,头上秃顶,看着就像是常年风吹日晒的老船夫,跟王陆柒那家伙差不多。

王陆柒是和李伍一艘船到的倭国,李伍不习水性,只能当普通的劳工。王陆柒老家在天津,世代打鱼为生,因此可以做个船员,工钱稍微高些。

想当初,跟他一起进京做工的穷汉,大多都来自陕西地界。

没办法,地方穷,又闹灾,穷汉们又大多是光棍儿,没有婆娘儿女可以发卖,这些穷苦人也只能卖了自己。

得知这能发财的活计要远渡重洋,劳工中也有打退堂鼓的,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铤而走险。

大家走了快一个月才到的京城,直接回去,这罪不是白遭了。

更重要的是,官老爷给的实在太多了。

包吃、穿、住,只要扛下来,保住条命,十年能攒下现银250两。

就当时那年景,光是能不饿死就已经有很大的吸引力了,一年净剩25两,县太爷的俸禄怕是都没有这么多。

决定留下的劳工被分成100人一批,由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领着,先去中府草场。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将身体冲洗干净,将身上大致擦干后,众人光着屁股在棚子里站成一排,身上被撒上一把混着苍术的滑石粉末,然后就穿着带有编号,造型统一的粗布衣服,来到了一处大宅。

大宅的主人就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九千岁魏公公。

李伍当时并不敢盯着魏忠贤仔细看,他只是能感觉到九千岁身边的人都对这个名闻天下的权阉极为恭敬,而九千岁本人却意外的十分亲近下人。

他先是给这100人提供了上等的饭食,里边有很多饭菜李伍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让他一度怀疑这是顿断头饭,而那250两银子就是自己的买命钱。

不过随后魏公公高举酒杯,所说的一席话给众人安了心。

“诸位好汉,我大明如今,外有建奴猖狂抢掠,内有乡绅为富不仁,圣上为充盈我大明国库,减我百姓赋税,特遣能臣于东海倭国寻得有银山一座。

工部日夜赶工为圣上修造宝船,如今这些船就停在天津卫的港口。

今日诸位在我府上小住一晚,明日启程前往天津。

好男儿此生只应为国尽忠,诸位英雄此去倭国,圣上不会亏待各位。除先前许诺的每人250两白银外,待尔等归来,圣上会分尔等土地,再免去尔等十年赋税。”

魏忠贤一张大饼画的大家心花怒放,众人吃饱喝足后由家丁带着来到了魏府的一处大仓库。

仓库门一开,众人当时就被惊的目瞪口呆,仓库里摆满了上千张拔步床,床头还都挂着一个黄铜镂空雕花的圆球形香炉。

李伍只记得床上很软,还被熏得很香,他倒头入睡后倒是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十年并没有太多可以回忆的内容,随船去到倭国,日复一日的开采矿石,冶炼矿石。

这十年中,银山上有人熬不住死了,但也陆陆续续有新人来到。挖矿的生活是漫长且无聊的,过得不久,就有山上的矿工与当地的倭国女人过到了一起,有的竟然还生了孩子,银山的周围也逐渐形成了小镇。

李伍是作为首批的一百人来到银山的,由于身上的编号是伍,长了大家图方便,也就都叫他李伍。

十年,李伍幸运的熬了过来,于是他便也第一批乘着跟来时一模一样的宝船回到了大明。

沿着跟去时相同的路线,李伍再一次来到京城,再一次在中府草场的棚子里洗了澡,再一次睡在了魏忠贤府上的拔步床内。

有道是:

拔步床前梦初行,

银山异国十年程。

晨光照旧窗帘卷,

故床归梦又重生。

一切就像一场做了十年的梦。

想到这里,李伍又掂了掂兜儿里的五十两卖命钱,钱还在,只是说好的二百五十两如今只给了五十两。

“骗人的狗东西!”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