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那你帮我算一卦吧,来做票钱。”

“好,你姓周,姓中带‘吉’......”

林贵知道,自己这一路上,遇见了那么多的好人,也见识了无数的坏人,林贵已经明白,如今的新老爷早就丧了本心,而他们的施舍,原本就应该属于我们,怎由他拿着我们的东西惺惺作态,因为他们永远,永远都是——军阀。

林贵和周教员躺在床上,试图趁着长久的夜幕睡去,林贵却是睡不下,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探究的问题萦绕住林贵的思绪,而身旁就是教员,是有知识的教员,也许,这是唯一一次解决疑虑的机会。

“周教员,”林贵侧过身子,“你说,为什么那么多善良的人,最后却那么惨?”

“因为这个社会不允许善良。”

“但是你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因为我相信好人有好报。“周教员也侧过身子,面向着声音的来源,“相信我,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这是周教员给予的答复,教员是有知识的,令教员都相信的结论,想必是正确的,做好人,是需要良心的允许,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失去,但是不能失去良心,倘若连良心也失去了,这人便不复存在。我们从来不否定人的欲望和追求,毕竟没有人用有权力要求你白白地献出劳动,但如果是想尽办法不花费一丝一毫就从他人手中挖取劳动的成果,这便不再能称之为“人”了。

林贵揽怀着答案的终章,睡了久未体会的安稳觉,待至周教员将林贵唤醒,地上的炭火把军服燃尽。吃过饭后周教员又给林贵揣了几张面饼,便一同去往九江的车站,直至将林贵送上火车,林贵在车厢内透过结着霜的窗子看着周教员,伸出纤细温暖的手,贴在冰冷的车窗上,抹出一片湿润的清晰,融化出一盏温暖的圆镜。再看向周教员,已经清楚得多,周教员依旧穿着那覆盖全身的长袄,嘴中呼出阵阵白雾,待到火车缓缓动起,林贵看见周教员在依稀的雪下挥舞着右手,林贵也挥动着自己的手,再一眨眼,周教员,便见不到了。

九江与南京不算太远,只是正午,便抵达了南京,虽说不远,却比九江富庶得多。它们原本的所拥有,总是差不多,而命运,令南京受到了青睐。毕竟,选择永远太于努力,只有正确的选择,才配得上人们的努力;若选择的道路本是错误的,它的上限便如此了,不过是谋得了个更好的被剥削的机会,社会的整体风尚与规律便是如此。努力的农民随时都会变为流民,勤奋的工人随时都会变为残躯,他们子不敢生,生不敢养,养不敢病,病不敢医,因为他们勤劳努力,因为他们陷入了名为“贫穷”的泥潭。

南京城内拉黄包车的人不少,他们的年岁都不算大,想必年岁稍大些,便没人坐他的车,车行也不租给他了。这南京城内想拉洋车的年轻人倒有的是,车行也不给你竞争的机会,过了三十五岁便最好自己走得体面,连最破烂的车也不会落入年岁大的车夫的手,被整走也是丢人。再者,拉黄包车的,恐归是连四十岁也活不过去,又何必呢?然而,这群拉车的人们,无一不是勤劳的,也无一不是贫困的,依仗着身子骨换取存在的机会。拉黄包车的大多在商埠,酒馆,舞厅等各个建筑前侯客,太过疲惫,便会坐在地上,最多也是倚在车上。公家的车,若是坏了是要赔天价的,车夫自己是不敢在上歇息,而挂着两盏昏灯的黄包车,却是比车夫如命更重,而规矩也是先到后付,毕竟世上哪有还没存在的东西就开始交易。

林贵见着黄包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哪怕是寒冬腊月,他们穿着厚重的衣物,却要在踩实了积雪的路上狂奔。衣冠楚楚的男人从车上走下,便自顾走了,而车夫只是低着脑袋,笑容满面地招呼着“爷慢走”。

车夫就坐在一旁用袖子抹着汗,白雾从口鼻中喷薄而出。

“那个人给过钱了?”

车夫抬起头,注视着声音的来源,只是一个孩子,这把车夫逗得笑出两声,好似在讽刺,又好似在自嘲,“小孩儿,那可是顶撞不得的老爷,向老爷要钱,怕不是疯了。”

老爷是说了算的,林贵方才忆起,如今的老爷和过去的老爷是没有区别的,县太爷吃饭也是不花钱的,现在的老爷坐车,又凭什么花钱。

“那你知道寡儿山在哪么?”

“寡儿山?出了南京城,往北的那个山坳莫不就是寡儿山么,你是那山里的人?”车夫打量着林贵的衣着,又晃了晃脑袋,“衣服虽说不大干净,但面料是极好的,家里应该是个财主吧。”

林贵没有再搭腔,只道了声谢谢便往出城只身跑向寡儿山。林贵知道,他找到家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终于可以填上这圆满的终章,终将与爷爷再度相逢。

回家!林贵的内心转化为这两个字,跑出了燥热,可以完全抵挡呼啸的寒风,跑得满面彤红,但林贵意识不见这一切,林贵只意识到,家,就在眼前,只有向北,才能回到最终的家。林贵不会感到疲愈,山被雪吞噬,林贵沿着小山向上奋力地攀登,踩在松软的雪上,铸成“咯咯”的乐章。猛地跌倒,林贵也不会感到疼痛,若是乏了,便躺在田垄上,歇好了,便继续向上走去。直至走到黄昏,眼前出现了镇子,是镇子!是二爷爷经常带林贵来的镇子,除了由落木的秋换上负雪的冬,其余没有任何改变,满地炮仗的纸卷融入雪中,处处彰显着熟悉的人气。

“贵儿?!”熟悉的声音从林贵身后传来。

林贵转过身去,挂满风霜的眼睛猛地瞪大,“王叔!”

是扎纸活的王木匠,身后跟着几个十四五岁的学徒,“贵儿!这么久了,你到哪里去了?”

“这个,说来话长......”

“哎呦,这孩子都瘦脱相了,”三十出头的男人揽过林贵的包袱,“先到我家吃些东西歇一宿,明个我带着徒弟也回寡儿山一趟,我大叔二叔急着呢,不过今个天色晚了,下雪山路也不好走,明个再带你回去。”

来到王木匠的房子,哑妻正悠着出生没多久孩子,王木匠的丈人两个月前死了,这房子就成了王匠和他哑妻的,孩子出生,人出殡,却像是玩笑般在同一天。

翌日清晨,这七八个人扛着做木活的工具,带着林贵便往山上走,周围的景象逐渐激起林贵的回忆,依旧是熟悉的田垄,被生机的雪花覆盖。未及正午便回到了村子,那是熟悉的炊烟,熟悉的泥草房,家家户户都是过完新年的喜悦与鲜活,仿佛一切的旧事与不幸,都随着时间抹除。

回到了自己的家,林贵正看见二爷爷在院子中往屋内抱着柴火。

“二爷爷!”

眼前的二爷爷猛地回过头,手中的柴火掉落在地上,满目被惊喜占据,“贵儿!真如是贵儿!你去哪了啊贵儿啊!你去哪了啊贵儿啊.......”

“二爷爷,这个说来话长,”林贵激动地颤着身子,“我爷爷在哪呢?”

“大哥在屋里呢......”

林贵听见后,立刻跑进房子,爷爷靠在棉被与衣服堆成的丘上,身体自然地半躺着,面容却比数月前苍老了许多,身体也瘦成一把粗大的骨棒,关节膨胀地凸出来,杂乱的头发与胡须彻底白了下来,长长地挂在头上,依在暄软的被子上半躺着闭目养神。

“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缓缓睁开双眼,满目慈祥地注视着林贵,“贵儿。”爷爷的声音比往先更为苍老,随后“嘿嘿”地笑了一声。

“贵儿,你来了......”爷爷轻轻地拍了下林贵的手背,猛然瞪大了半阖的双眼,仿佛受到了惊喜或惊异的压制一般声音陡然提高,转变为大喊。

“贵儿!”

二爷爷和王木匠勿忙地赶入屋内,正听见床上传来惊诧的大喊,见看床上的老人眼睛几乎瞪得张裂,却不再眨动,半张着的嘴好似回光返照带回的瞬间的清醒,二爷爷上前试探地唤了声“大哥”,却没有任何回应,伸出颤抖的手在鼻息上一放,却已然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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