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娃子,我给你编了条狗,你留着玩,我这手别的不会编,这个我倒是给我闺女编过老多次......”

又走了数日,往北的雪势是越发猛烈的,在茫茫雪地中,流民们依旧无法得到任何食物,只有漉漉大雪伴随着他们。饿死,冻死,让这十余人的队伍只余下八九人,他们尝试着可以果腹的一切,有人吃树皮噎死过去,有人将棉服剖开,将衣内的棉花吞入腹中......林贵与老农民也数日没有吃过正经的东西,砸牙的树皮,芦苇的根须,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再走上几日,无城,无镇,甚至连村子也不曾见过,鄱阳湖依旧是浩瀚的景象,却再没有人拥有兴致欣赏。

队伍停下休息的时间越来越早了,人们的信念与体力被彻底地磨蚀,他们的气力不再支持全天的跋涉,刚刚黄昏,流民们便没有意志与力气走下去了,被疲惫攻伐的林贵在黄昏时分就完全丧失了力气,昏昏欲睡,而饥饿又强盛地搅扰着林贵,不给予安睡的机会,林贵正被乏倦与饥饿争夺着,一阵肉香却将似睡未睡的林贵激醒,睁眼看去,是两户流民,相距很远,自顾自地在锅中煮着东西,香气四溢,引得林贵直勾勾地盯着。

“他们在煮什么呢?”林贵声音又虚又干。

“娃子。”老农民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啊?”林贵仿佛未能听懂老农民在说什么。

“这两家的婴娃子饿死了,他们又舍不得吃自己的孩子,就用自己家的死娃子换别人家的死娃子。”

林贵好似听懂了这一切,却又不肯承认这一切,这一切太过于荒诞,却又真实地虽现在眼前,锅中烹食着相互间的婴儿,将包裼与自己的衣物作锅下的燃柴,漾出的香气也变得腥烂作呕,看似是无尽的残忍。而林贵终于明白,这不过是所迫的无奈之举,真正的残忍,却是在身旁的每时每刻上演,以多变的身份转换着各种形式,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彻底摧毁,再也无人为其铭记。

待至次日的清晨,大雪降得更为凶残,雪花聚集成一簇,好似飘逸在空中们柳絮,猛烈的风基至将半空中的团絮向上鼓,寒冷的风卷积着地面的霜雪,钉刺般切割过每一寸的空气,掠夺过世间的每一处生机,待林贵与老农民行经那两户流民时,在各自的家庭依偎在一起,肮脏瘦弱的身体好似雪夜的石板,头顶与肩膀撑起繁的雪,盘起的双腿被落雪掩埋,面前的火堆早已熄灭,余烬上支起的锅内积起一层薄雪,覆过整张锅底。四人皆已咽了气,寒冬是噬命的,尤为那些脆弱的命,他们没有任何痛苦的神情仿佛在享受着果腹带来久违的希望时,生命就如泡沫般消散在食人的世界。

再向北走下去,循着湖岸走几日,余下的队员逐一离世,只有林贵与老农民依旧存在,老农民的身体日渐衰弱,手指已经感染了太多时日了,感染的血液游遍全身,整只手几乎全部溃烂,饥饿与严寒又萦绕在他们的身旁,却遇不见半点村镇与主城。近些日子都是走走停停,而觅不到任何食物。若是停歇过夜的位置连柴也不曾有,两人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扛过难熬的长夜。

是夜,林贵寻到了些干枯的芦苇作柴,燃起的火堆温暖地烘烤在林贵与老农民的身上,老农民虚弱地依靠在巨石上,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微弱,只见得老农民的嘴边,还有依稀的白雾,无力地半阖着眼睑,林贵也依在巨石上,握着老农民那只完整的右手。

“再坚持坚持,”林贵另只手指向清朗的夜空,密布的繁星在空中闪烁,好似承载着珍宝的乌青绸缎,明亮的月躺在最高处,散布着金黄色的光,“爷爷当诉过我,月牙指向的河水,会有仁慈的河伯,如果找不到丢失的东西,河伯会从河中捞出来......”

老农民轻轻地捭开双眼,完全脱相的面容托着无力而无神的双眼,干咳一声,转头看向林贵,向上竭力扯动着嘴角,声音嘶哑得厉害,细微的语言彰示着彻底的无力。

“哈哈.....那你想找回什么呢?”

被盗走的钱么?或许之前是的,可如今,林贵仿佛明白了许多,世人本不应流离失所,更不应该客死他乡,因为他们是勤奋的,是坚强的,不过是勤奋的成果被掠走,坚强成为延长被祸害的底线的理由。他们本应做到永远的安定,但是,他们又永远做不到。

“我想找回,每条不该失去的生命。”

老农民的眼泪“唰”地流下来,“我怕是要死了,你该怎么办啊!你该怎么办啊!”

林贵紧紧地握住老农民的手,在寒冷的夜晚流下一滴热泪,“你不会死的......”

老农民把林贵拉入怀中,紧紧地搂着,嘴里念叨着最后的话说给林贵,又说给自己。

“咱俩都好好活着,咱俩都好好活着......”

这好似最后的希望,缅怀着流浪时日的情谊,空中飘落下的雪花,很轻,很小,很美,在柔和的月光下,被渲染得熠熠生辉,而劳苦的两人,怀揣着所传信仰的希望,伴随着呜咽的风声,溺睡于久违的安稳。

林贵感受到面颊被凛冽的寒风割伤,寒冷牵扯着覆盖着冰雪的发丝,睁开双眼,已然是新的清晨,挥掉身上与头顶薄薄的积雪,身旁的老农民依旧阖着双眼沉睡。

“走吧,咱们该赶路了。”

老农民没有像平常一样醒来,林贵又唤了两声,却依旧没有反应,又握了握老农民的手,却比往先更要寒冷。林贵心中一颤猛地爬起,想摇晃老农民的身躯,而方才接触到老农民的身体,是异样的僵硬,颤抖着伸出食指,放在老农民的鼻息上,没有,又换了另只手的食指,依旧没有。

老农民死了,林贵什么也不知道,眼前的人好似一旁熄灭的火堆,不知道它是何时熄灭的,也不知他是怎么死的。可能是病死的,也可能是饿死的,谁会料到,忙碌了一辈子的农民,却是在饥寒交迫中离世。林贵侘傺地注视着老农民的遗体,有巨石为他遮蔽袭卷的风雪,他安稳地倚着依靠,面容流露出浅浅的笑意,林贵不知道老农民昨夜梦见了什么,但林贵知道,老农民回到了家,回到了最终的归宿。

只剩他一个人了。

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回家的路途却依旧在继续,林贵向北走了半日,力气早已耗尽,而附近却连芦苇也见不到了,再向前走突然被坑洼绊住,猛得向前扑倒,摔在松软的雪地上,并不疼痛。林贵挣扎着起身,积攒的委屈与痛苦伴随着眼泪流出,仰着身子嚎啕大哭,他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我该怎么办啊......爷爷......”

林贵忽然忆起爷爷曾经的话,好似水中救命的浮木,指引着林贵一辈子的方向。

“当你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就向着太阳的方向前进。”

爷爷的话浮现在回忆中,林贵站起身子,拍掉衣裤上粘染的雪,前方的光线微弱地向林贵照耀过来,这傲人的阳光,指引着林贵向其走去,走了半个时辰,眼前的光亮越发宏伟了,仿佛真的临近了太阳。林贵甚至没有察觉自己走入了城市,他的眼中只有太阳,他没有见到身边的行人,他也没听到市井的嘈杂,他满心只有太阳,太阳!眼前的光亮逐渐变得极度的明亮,它的范围也充斥在林贵闪烁的双眼,不断地膨胀,是精妙绝伦的太阳!

最终,林贵在一处奢迷的建筑前停住脚步,那是一座耸然宏伟的建筑,它的每一处无不彰显着它的高调与奢华,而这磅礴的建筑,正中间镶着一块巨大的玻璃。

这就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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