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安稳的人被寒冷催醒,已经是翌日的清晨,而锅盆中的火早已熄灭,见不到丝毫余下的温暖。队伍是不必寻的,整体原本应会向此前来,也不是因为懒散,毕竟在严冬下的流民,体力与保温实在太过重要,也太过稀缺。林贵解开蕴含着存在的希望与资本的包袱,依旧是算作丰腴的,招呼爷女俩来拿取。傻闺女看向她爹,眼神中满溢着渴望,而老农民却握住了他闺女的手腕,浑浊的双眼看向林贵,摇头。

“娃子,往下的路,吃的必定是缺的,而且,像我爷俩这样的人太多了,逃荒的都这样,没有一个不提饿的。娃子,你是管不过来的。”

没过多久,逃荒的流民队伍泱泱地向着庙宇蹒跚,不论老少长幼,都面黄肌瘦,满面尘土。有的一只手扛着包袱另只手牵着孩子,饿得实在没气力的,便撑着一根破竹竿,跟随在队伍的尾部。零零散散,数人的队伍拖得冗长,相互间也因饥饿而并无言语。看见老农民和他闺女在庙前,没有人停下挪动的脚步,也没有人投来目光,因为没人有精力惊诧于他人的死活,也没有人埋怨老农民寻到了遮风蔽雪的地方却不相告。因为他们知道,体力是队伍中每一位稀缺的珍宝,他人没有义务浪费体力来告知自己,也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存亡。他们早就看透,能拯救自己的,仍是自己,他者信誓旦旦的承诺也不过是为自己寻了件冠冕堂皇的谎言掩饰身份。

随着零落的队伍,在茫茫的雪地中一味地向北进发,他们不知道何处是安宁的终点,活着的压力以掠取生命为最终目的。他们只知道单薄的鞋子卧进了深邃的雪中,他们只知道寒冷击溃他们的身体,他们只知道饥饿与糖衣炮弹摧毁了活着的一切。他们只知道,向北,向北,只有向北,才有过话的机会,但他们似乎也忘却了迁移的目的,毕竟途中,有着无尽的危机在等候着脆弱的生灵。

一连数日,他们分散地赶行,又聚集地入睡。寒风损耗着林贵的生命,落雪压榨着人们的希望,他们很少能掘见食物,深藏的草根与干枯的树皮成为了他们争抢的寿命。队尾的一个老人也不知何时消失,可能是在某一日,活活饿死,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爷女俩依旧不肯纳下林贵的粮食,鱼虾也很难捕到一只,待至捕到时,也许与队伍早已落下半日的行程,更兼得不偿失。贫苦令百姓不再拥有道德,一切因为活下去而作乱谋存,无不在彰示着当权者的无能,所有的走投无路,都是奸佞恶臣的无形中的暴政,以致那些为了谋求存活而突破底线的流民,多有尝试抢夺或偷盗林贵包袱的行为。而他们孱弱的身体,却奔逐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倘若林贵肯出手的话,这些举步为艰的可怜人必然一命呜呼。而老农民和他闺女是不讲和睦的,面对的不过是为了生存的豺狼,见到对林贵劫掠或偷窃的家伙,便会毫不犹豫地挥拳出手。傻子动手是没深浅的,以至于作乱的人抱头鼠窜。傻子虽傻,但人是正的;傻子虽正,但人是傻的。无主的抢便抢了,有主的是抢不得的。而残命朝不保夕,又何处论有主无主。傻子不明白,她只明白老农告诉过她的话,毕竟她只是一个烧坏了的傻子。

透过降下的霜雪,疲苦的流民饱受饥饿与严寒的摧残,终于远远地望见几座房屋,那是一座依河而建的小村,简陋的屋舍却不见一人,流民的欢欣与激动漾于面庞,这简直是老天所赐的归宿,他们争先恐后地奔入房子,搜寻着余下的吃食,林贵三人进入了临河的房屋,是直观的家徒四壁,却能抵住噬人的风雪,木榻旁是一樽低矮的泥缸,揭开木盖子只余下一些零碎的糠粞,泛着浅浅的餲味,捞出来,只足一捧。灶台是不配用的了,老农民从包袱中拿出一个硬而脆的厚铁锅,却是不大,好似熬药的煎锅,漆黑的锅身却没有锅盖,从灶坑旁取些柴火,支炉起灶,舀些洁净的雪,燃上木柴,雪很快便化透了。把这一捧最后的薄米倒入,看着锅口泛生的炊烟,叫做生的希望。迷人的烟雾溢生稻香,在三人的眼前游荡,至锅中熬成了香糯的米粥,熬成了活着的希望。他们将自己的愿望倾注其中,再共同饮下这安心养神的粥,他们的心都融掉寒冷的坚冰,冒出的汗不再湿凉,空荡的胃不再怅失,碗中喷涌出的雾气好似由他们的头顶泛生,皆喧嚣着低廉的满足。而霸职的恶人纵使腰缠万贯,也要搜刮这基本的要求,令这低廉的要求也难以满足。

“这米没有非常的餲味,碗也不脏,恐怕是有人住的。”老农民流浪的日子里,这种无人居住的房子是见过的,敏锐的经验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但这个村子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

“恐怕是要打仗,村里人都逃了。”

打仗!林贵对打仗很是畏惧,这个简易的词,却代表着绝望与死亡,为欺压自己的人去卖命,保护他们的万贯家财,作威作福的人依旧高高在上,而散尽情怀的人家破人亡。

林贵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止不住地觳觫,“那,那咱们也逃吧......”

老农民拿雪抹净了锅,放回包袱中,领着傻闺女和林贵出了房子,又挨在门口提醒一声,被堵在门外无房可入的,也提了句,都如大梦初醒,而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趁机潜进了林贵他们刚走出的房子,将门严严抵住。

“为什么咱不直接进去告诉他们呢?”

“他们已经红了眼了,门一定被在内封住,若是真进去,也会被认为是来抢房子抢粮的。”

屋舍中没有一位出来,队伍缩减成了不足五十人,他们舍弃了这暂时的安定,也可能是没有机会成为安定中的一员。但他们知道,他们该上路了。

他们沿着河流走到了一处湖泊,鄱阳湖,浩荡的鄱阳湖。眼前的景观太过恢弘,他们从晌午行至黄昏,乏困令他们一同选择休息,好似在柔美的湖旁,寒风也变得不甚凛冽。湖水粼粼,青云叆叇,抚平了流亡的忧伤,凋谢的雪花方作绽放,便消散在偌大的湖泊中。若是肯寻,必会免得兴秀锦镇,渔子歌家。虽然在穷困中的人们并不欢迎流民的哀顾,但是这一切总是残存着那么一点零星希望。

猛然,他们听闻走过的路途传来猛烈的枪鸣,回身望去,废弃的村子燃起了耀眼的红光,将不远处的天空也映为橙色,泛升滚滚的浓烟,必定是已经放火了,那几口的流民,或许随之命丧黄泉,岂是他们贪婪?不过是他们太久没有体会到幸福罢了。有人受严寒太久的侵蚀,主动扑上火堆,活活烧死;有人受饥饿太久的清剿,自愿食下一捧一捧的土,彻底撑死。人们总是在痛苦中活着,长时间的痛苦早已剥蚀了人的理性,混沌的头脑甚至不知身体的所作所为。他们的精神被摧毁,早已无暇考虑后果,即将渴死的人在桌上寻得一碗水,谁又会在乎考虑是否有毒呢?他们无声的离世,没有人在乎,他们似乎是咎由自取,死得其所,倘若细细思考,他们为什么流离失所,他们又凭什么客死他乡。

幸存的人们似乎并不哀伤,以现今的情形来讲,他们的性情不支持他们拥有哀伤的理由,更多的是庆幸自己的存在。林贵又一次听见枪声,心悸不已。林贵已经见进太多的生命消失于贪婪的枪下,方欲拉住老农民说些什么,又是几声枪响,陡然而升,凝滞而绝望的轰鸣令欢喜的人们大脑一片空白,林贵只见着眼前老农民的闺女向前倾倒,恐惧的流民仿佛回光反照一般四处逃窜,突如其来的一切宣告着瓦瓮中的弱小的生灵逃亡。眼前血光囚溅,鲜红的血喷撒在纯洁的雪地上,让素雅渲染上鲜艳,用生命谱写成艺术。

又是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林贵被恐惧吞噬,向着满是枯树的矮丘狂奔,陷入还算厚实的积雪,将整条身子藏在雪中,贴合皮肤的寒冷是几乎残忍的刺骨,弥漫的硝烟刺激着林贵的呼吸,持续不断的枪响与哀号声撕扯着林贵的神经。直至天色完全暗下,轰烈的声响才完全销声匿迹,而林贵却不知道,寒冷早已冻僵他身体,迷乱的意识早忽视了外界的环境,也许林贵听见了声音的消散,但意识却未有接收到一切的信息,僵硬的四肢维持在雪中,无法得知生命的剥离。

林贵不知自己在何时醒了过来,睁开疼痒的双眼,只见到老农民一人,身旁燃着一簇黯淡的火,好似微弱的喘息,黑暗的夜空被染墨的云占据,见不到明月与繁星,老农民好似对林贵说了些什么,但林贵听不清晰,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便昏睡过去,犒赏着自己的重获新生。林贵再度醒来,已是翌日上午,老农民在一旁用打火石试图点燃树的枯枝,林贵坐起身,仿佛昨日惊险的一切皆是一梦黄粱。老农民点燃了那一小堆的柴火,起身转过来,满目被憔悴攻陷,头发眉毛,甚至胡须,都被凝结的霜雪缠绕,而左手的无名指,却失去了整个指肚,只剩下三分之二,被一块单薄的烂布包裹住,肮脏的布中间的位置掩护着断裂的伤口,被浸染得乌红。

“难道......”林贵惊讶地开口,却发现声音几乎变了。老农民看了看自己残缺的左手,“被那群大兵伤到了,好在......我的命大。”

“你闺女......”

老农民了干涩的双眼,昂起头,映入眼帘的都是干枯的树,“她......埋在了雪下,这下不尽的大雪作她的棺椁,也够消受的了......妞子陪我苦了三十多年,也算歇下了......”

怙恶不悛的恶人早已离去,唯美的土地变得狰狞,遍野的尸体被飘散的薄雪掩饰,无非流民的尸体披着单衣,大兵的尸体套着棉装,在百姓眼中威风的军爷也只得不控制地丧命于此,实际上,他们也不过是谋求存活,被握住软肋的常人。

雪上被数十套棉装覆盖,供林贵与老农民昨夜谋求温暖,二人各穿上厚实的棉衣,宽大的外衣套在林贵厚实的长袄上,彻底排斥了所有的严寒,打通身上的每一处凌汛,让温暖流遍全身。老农民从包袱中拿出被红锈埋葬的剪刀,裁下几块表面的布,在中间夹住棉花,再从薄布上裁成窄长的十数条,将夹着棉花的布盖在双耳上,再用布条将它与头颅紧紧地系在一起。

二人一同向北进发,他们不知道以后的途中又会发生什么但他们相信,一心向活,终归是精神的希冀,他们的目的都是回家,只不过在流民的眼中,可供活着的地方,便是素未谋面的家,而自己真正的家,早已被摧毁了。

路上,他们又遇见了十余个流民,只有一个是见过的,不需开口,也不需寻话,只需默默地随着队伍便多了,没有人在乎新成员,他们唯独在乎两个字,存在,存于世上,便是他们的全部目的,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在乎,也无暇在乎。

沿着湖岸一连走了十数日,路途上几乎寻不见任何食物,老农民最开始仍是拒绝林贵的干粮,而林贵成功劝服了老农民,毕竟只有存在,才是一切的起源。

“我回家,还得依靠你呢,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起初,二人勉强可以做到不饿,而之后因为食物的缺乏,每天所吃的干粮由五块变为三块,又改成两块,饥饿压榨着流民残迫的命,而老农民断掉的手指,伤处早已化脓,牵扯着中指也泛生瘭疽,饥苦令人们的神情憔悴。近些日子,老农民的心绪尤为明显,总是注视着火堆迟迟不眠,多是回忆着以前的种种,林贵也常拉住老农民粗糙的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今夜选择在芦苇荡旁安定,这个季节的芦苇干枯坚硬,纵使饥饿的流民,也咽不下口。潭水中的鱼虾不算很多,更兼灵巧,恍惚的流民更是捕不到了,只得挖出芦苇的根状茎,来充填稻谷的位置。干粮只剩下三块,林贵和老农民每日还算吃了些东西,相较他人是有些力气,便折了些芦苇作柴,融化小半锅雪,待至清澈的雪水被煮沸,将芦苇的根须放入,林贵解开瘪空的包袱将最后三块干粮也放入锅中,连包袱上的残渣,也仔细地抖入锅中,熬成黏稠的粥,飘出馋人的香气,二人一同饮下这最后的美食,腹中温暖而舒适。食物,是如此惊人的可贵。

老农民折下几根芦苇的细茎,仰仗着火光快速地编着,最终编成了一副由四个苇杆斜撑着,一条细茎直直地指向天空样貌的东西,托在手心上,伸向林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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