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林贵轻轻推开腐烂的门,昏暗的光线推出一尊石雕的龙王像,落满了呛人的尘土,龙角、牙齿、鳞须,皆是人走茶凉的破损与残缺,贡台的木板因腐烂而断裂,从中闻向内塌下,地上的残陶断片,是跌下摔碎的贡盘,一张供人跪拜的草席躺在陶片的不远处,扣置在塌下处的铜盆上,雕刻着粗糙的龙纹。

关于龙王的传说,爷爷讲过许多,林贵畏敬地避着龙王雕凸的圆目,学着故事中的言语,不停地念叨着“开恩”。角落处尽是布满灰尘的蛛网,墙壁被干涸的水渍割据,也许曾经是有老鼠的,但无人知晓这庙数十年无人来供奉了,以至于老鼠在这寒冬下的旧庙也觅不见何等活路。

墙壁阻隔了肆虐的风雪,为林贵携来片刻的喘息,而寒冷依旧侵蚀着劳苦的疲命,林贵斟着脚步,向着塌下的贡台挪动,屈身捧起铜盆,“哗”的一声,被禁锢的香灰与沙砾塌陷,在地面上散成一滩,这用作焚香的铜盆并不厚实,而对林贵来讲依旧沉重,将它置于草席旁,再卸下几块断裂的朽木扔进铜盆,从贴身的敝衣摸索出老乞丐赠予的打火机,点燃这被人摒弃的朽木,却创生出世间最温暖的火焰。哪怕火焰不算旺盛,却是林贵今日享受到的最为满足的温暖,再卸下数块贡台,放入暄发着温暖的火盆,坐在阻挡地面冷气的草席上,对着跳动的火焰伸出掌心,融合掉严寒后携着余温,覆在手背或双耳上,解开蕴含着希望的包袱,持起硬冷的干粮,靠近火焰烘得暖融,重新泛生出渴人的麦香,送至嘴中满是暖意与慰藉。

吃了几块,便不得再吃了。如今的御寒得到了暂时解决,林贵便思忖着以后,庙距南昌城太过遥远,在这里住下去必定饿死......对!以爷爷的教导,有庙的地方是有村子镇子的,都在不远处,若是仔细寻觅,终归是能觅见的......

乏倦仰仗着温暖与安逸节节攀升,神智伴随着火盆的“噼啪”声逐渐消散,被烘烤得温暖的空气向周围弥漫,舒适伸出安心的手,抚下林贵半阖的双眼。

来之不易的安逸被寒冷击碎,寒风踏过微弱的暖意,苏醒的林贵搽了搽迷离的双眼,夜幕不知何时完全掌控了广纮的天色。庙内一片漆黑,火盆也俨然熄灭,木门大肆敞开。月色从门外射入,寒风携着飘雪涌入门口,林贵猛然惊醒,身边的包袱不翼而飞。夺门而出,皎洁的月色撒在洁白的地上,分散成晶莹的亮光,不远处一个移动的黑影在磕磕绊绊地奔逃。

“贼!”林贵高喊一声,向着黑影奔逐,黑影却猛得停滞脚步,身旁走出另一个黑影,只听得见远处不甚清晰的窃窃私语,远处的两个人影反而令林贵不敢再向前追逐,而两只黑影却转过来向林贵奔来,未知的恐惧驱使着林贵逃向荫蔽,身后的追赶令林贵尤为恐惧。一个漆黑的夜晚,只有皎洁的月光与粼粼雪地,确定着贼向着林贵扑来,恐惧蔓延在孩子的每一处血液,未知,总是最能摧毁人的东西。

冷汗在林贵的身上萌生,心脏是止不住的猛跳,眼前终于重现了庙宇,仓惶地打开被寒风吹动“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只大手突然拍在林贵的肩膀上。

“啊!”林贵猛然回过头,惊声尖叫,虽然这不起到用处,但这是人最基本的也是最后的本能。

“莫怕娃子,我们是来还干粮的......”

暂时的安心缓解了绝望的情景,铜盆再被点燃,三个人围住火盆取暖,林贵瞧清了黑影的容貌,林贵也得知了来龙去脉。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是南边的农户,面色顑颔,扛着一个肮脏的包袱,身着破旧的粗衣,粗衣和面庞都布满尘土,裸露在外的皮肤爬满皲裂,凌乱的头发与胡须挂着霜雪。那盗走干粮的人,是他的闺女,也是个痴人,在很小的年纪害了一场要命的瘟病,请不起郎中,最后烧成了傻子。近些年头连年的旱涝,食不果腹,又有军阀混战,整座镇子烧成了焦土,数千人的流民往北求存,到了南昌这地界,俨然百人不到了,老农的妻子在途中饿死,全村的人也都死了个干净,现在的流民也只是互不相识的数十人聚集到一起,在风雪中依偎取暖,而今夜,众人皆在雪地中睡下了,傻闺女饥冷睡不下,便偷摸起身往前去寻找食物或庇护,老农被冻醒后发现闺女又不见了,这是经常的事,既使老农申令过许多次,而傻子又能记住什么呢?便只能起身去寻,没多久便见到了捧着包袱的闺女,得知是在从破庙里的娃子身边偷来的后,便来归还。

林贵抿住了嘴,向火盆添了一段木板,“那你们要往哪去呢?”

“哪有地,我们就往哪去。”

“那有地呢?”

“不知道,”老农注视着散布温暖的火盆,内部涨动着橙红色的火焰,“往北走,总会有活路的。”

傻闺女歪着脑袋,看向说着她听不明白的话的爹,“爹,我饿.....”

“乖,爹想办法明天在河里给你捞条鱼......”

林贵听着爷女俩的交谈,没有说话,只是从包袱中拿出两块干粮,递给饥寒交迫的二人。

傻闺女看向干粮,又看老农,声音干哑而凄凉,“爹.....”

“娃子......你......”

“你们吃点来东西吧,今晚在这里睡下,在外面一定会冻死的。”

爷女俩迟疑地接过干粮,老农的眼角流下一行积攒了数年的泪,村子被焚没有哭泣,一路风霜也没有哭泣,颗救无收没有哭泣,哪怕媳妇饿死,遭遇兵戈,他依然挺了过来,而此时,这坚强的农民却泛不成声,他可能哭出了数年的压力与委屈,在温柔与善良下决堤。

“往北的话,我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老农民束缚住了流泪,毕竟被饥饿与乏苦所征伐的人,呼吸甚至都成为了一种搁置不下的负担,听见林贵的志向,老农民仿佛听到了走向绝望与深渊的无助且崩溃的呐喊,喘息变得频繁而短促,灾罪拨动惊心的回忆。

“娃子,路上的罪,你是遭不住的。”

“我要回家,我的家在北面,只有我一人继续留在这里,我一定会死的。”林贵将信念投入眼前的炙火中,成为存在的所需。

“和我们走也不见得是一条生路......”老农民已经见过太多的亡命于途,亲人,朋友,同乡,族人,这些残破的生命一次次地在生命与身边丧失,一切的存在告诉老农民,若非万不得已,这近乎是一条死路。

“但是你们选了这条路,”林贵的眼眸被火光映照地闪烁,“你们相信这是一条生路,”向思考的老农投往近乎坚定的目光,“我也相信。”

此翻谌然撼动了存在的希冀,枨触的老农民稍作颔首,这是希望与渴求,对活的希望与渴求,太过醇厚,漫得人心皆醉,弥漫的倦意与久违的温暖督促着醉意的发酵,令三人依偎在一起,怅怀着寻家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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