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南昌,是那临近江流与湖泊的南昌,城中的景依旧远远不同于林贵的家乡,这诚然是孙传芳大帅的地界,而林贵询遍众人,却无一所知,而或许是因为林贵的穿着,隐匿了行人对林贵的猜想,停下脚步细心地回复,这骤然的改观却又过分得合理,这南昌,又不是林贵的家。

打听了半日,林贵又转而询问向北行驶的火车,更要是孙大帅的地界,最终得到的答复,皆是南京,老半仙所赠的大洋,富富有余,买足了吃食,再去个小店择个熟菜黄米,便有烧熟的水可供饮用,至于住所,虽说奢入简难,而林贵终是舍不得钱,便在街头暗巷寻了一处,试图熬过这寒冬的夜晚。而寒夜的新雪迫使林贵苏醒,刺骨的寒风呼啸过无人的街道,夜半的极寒将林贵搀起,袖子拂去身上未融的白雪,只感觉双耳早已不属于他。这一切逼迫林贵考虑住宿的花销,将在衣袖中瑟缩的双手伸出,也已然冻得麻木,又将双手放入衣袋中,心中猛然一顿,在长袱上来回摸索,甚至直接褪下这层最后的温暖,露出身上一直伴随着林贵的衣裳,在长袄中寻免探察,却一无所获,从那不算厚实的敞衣口袋中摸出一个冰凉的硬块,在漆黑中伴随着磨擦得声音燃起一簇火苗,为一小处银装素裹带来了隐约而短暂的光明。却只见到身旁是印在雪地上一排错杂的脚印,沿着脚印向外走,错杂的脚印变为井井有序的两行,一行向内走,一行向外去,只在林贵在雪地上的人影旁的脚印,才变得混乱而错综,继续向外走,却直接到达了灯火通明的街道,熙攘的行人繁碌地奔波,至于脚印,却更无迹可循,而被盗去的钱,再也没有寻回的机会。

天旋地转占据了林贵的神经,这仿佛是一场未醒的梦境,那么的突然,那么的不真实,而这一切,却又太过于真实。空中见不到点点繁星,只有寒风鼓动着无垠的雪在半空中飘荡,弥漫,遮往空中的星芒,林贵重新裹上长袄,却散尽了积攒的温暖,泪水从双眼流下,成为这副躯体最为温暖的东西,而体内流淌的血液,也好似被寒冷冰冻,泛生着阵阵寒气。

去处,去处,可如今,又哪里有什么去处呢?若是没有,这数夜的寒冬,又当如何熬过?待至开摊立铺,也不见得日夜的赚取抵得上安寝的花销,而这漉漉大雪,又是向着人命索来的。

林贵蜷缩于角落中挨至破晓,寂静的街上便伴有忙碌经行,而那些玩艺耍嘴的,也早立在道边或街口,敲锣打鼓,捧着吉样。雪已然消停,寒风却搅起了浑水,迫使林贵将老半仙在裁缝铺置办的长袄聚得更紧,在路旁立着,没有家伙,也没有派头。

在此等候并非良策,没有墨色的圆镜,没有写着“卜算”的布帆,也没有签筒和两把凳子,自然是没有顾主的,按老半仙的说法,只得“走算”:便是往人多的铺子,遇见对上眼的,便要夸耀对方面相有福分,称作“相面”。再言其将遇小灾,可为共破解,若是上钩,便可得钱;若是受叱,便只得离开。

这是个没面子的法子,却是最没要求的,在这世上,面子又值得几何呢?恐怕只有生活的人才拥有面子,而活着的人,面子也不得不拿去换取活着机会罢了。沿着街道,寻觅着疏人闲士,林贵的口条还称得上伶倒,却依旧不受信任,也许在世人的想法中,某些事情必定是些上了年岁的人去做才算得当,若岁数不足,是要受笑活的。

忙活了半时辰,却是半个子也未得赚,而整条街上,却是骚动得厉害,远远看去,是巡警挨摊挨铺地纳收例钱。老半仙是教过的,在外卖艺,抓住便要留税钱,林贵分文未有,方欲离去,却被一个满口黄牙的无赖拉住,一幅大烟鬼的模样却笑嘻嘻的,怕是纯粹的坏种。

“小神仙,你刚不是说我有个小灾嘛,那你算没算出来,你也要有灾了。”

林贵方欲开口,身边,便传来冷漠的声音,又杂夹着些许厌倦与不耐烦,“诶,陶老四,又闹什么乱子呢。”

无赖依旧嘻皮笑脸,指了指被拉住的林贵,“我哪敢呀郑哥,这小子,是个算命的。”

林贵惊慌地盯着巡警,周围被看热闹的行人包裹住,数来宝的也没动静了,耍棍弄枪的也不拼命地敲锣了,匆忙繁碌的行人也稳下站步,向着林贵围来。

“算命的?这小孩儿?”

“千真万确,”无赖猛然敞开嗓子,环顾着四周的人墙“老乡们,我说的对不对!”

周遭的看客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是因为发现了热闹而聚集在这里,而他们听到了抛来的判决,大多扯着嗓子火上浇油地高呼,而那些本未开口的,却因周围看客一致的回复,也附和地喊着。

“对!”血肉之躯铸成的密不透风的墙体出奇地一致。

“那你便交钱来。”

林贵涨红的面庞,不知是因为严寒的日子还是无钱可纳的窘迫,额头和掌中泌出不合时节的细汗,在寒风的掠袭下变得冰冷,四处投来戏谑的目光狠狠地刺穿林贵的精神,打颤的声音也急地转了调。

“我现在还没赚到钱……”

“原本身上一个子也没有?”

“我是长沙来的,现在身上一个子也没有……”

巡警的神情仿佛变得更加冰冷严肃,语气中仿佛隐藏着怒气,“没钱来算命?快滚!”

这不耐烦的侮辱在林贵的脑中好似变为仁慈的赦免,锢住手腕的力道渐懈,林贵猛地抽回手,从拥挤的桎梏中奔出,活动的人墙主动辟开一条自然的通道,待至林贵跑出后,那追寻热闹的人群达到了预期,皆纷乱地哈哈大笑起来,在高压的生话下紧绷的漾出欢快的氛围。

林贵脱逃出扭曲的笑颜,而接下来,又当在何处安稳一时?空虚与迷茫割占着林贵头脑,恶鬼般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林贵的记忆中游荡,在悲寂与恐惧中奔走思考。钱没有赚到,而今夜,是绝对无法再容忍在寒冬的天空下直接过活了,濒临枯竭的精神告诉林贵,如果在严冬的南昌城下而没有钱的过活,必定是冻死。南昌城,是断不可留的。

时光从清晨行驶至正午,林贵摸索着离开了南昌城的主城,挥下岩石上厚厚积雪,面对着未有冻结的河流歇息着,打开囊扩着充足的干粮吃食的包袱。与其说是包袱,莫不如说是一块裁得方方正正的棕色布,是林贵在南昌的火车站拾得的,解开包袱,是几层两三日前的报纸垫在中间,阻隔了干粮与包袱的接触。干粮被寒冷浸透,凉气早已流淌在每块干粮间的缝隙中,侵得冰冷干硬,细细品味,却是冬季最后的甜蜜。

河流虽说没有冻结,而流得缓慢,见不到一点水花,缓慢而平急地流淌没有惊动鱼虾的随波逐流,远远眺望,只有低矮的负雪苍山,所及之处,旷然苍白,不见人烟。而这孤寂与萧条反而劝慰了林贵的心境,也许人本不应居住在一起,倘若真的各自为户,却也存在着怅然若失,人的心性总是削不平的矛盾,人的所做,也总不是他想做。

随着数块干粮入口,便是不饿,那就够了。毕竟对无数的世人来说,吃饱仍是一件奢侈的事。系紧包袱持挎在肩上,看着潺潺的溪水,沿着河岸向着一览无垠的远处走去。

天空逐渐昏暗,林贵在雪地中尽全力地奔走。面颊,双耳,手背,已经冻得那红,睫毛上挂着由雾气结成的霜,更长的青发被冰凌紧握,那是凝结的汗珠,口嘴边喘着沉重的气,在瞬间形成消散的白雾,美丽的眼睛的说着迷离与质疑,恐惧占据了半具身体。一路上没有一座村镇,甚更不曾见到一个人影,渐暗的天又落起了携着寒冷的雪。

林贵的眼泪从眼角涌出,而眼泪也是冷的,而又为什么流泪呢?对死亡的恐惧?还是那涌现的记忆?林贵已经经历过太多的事了,肩负着亘古不变的承诺,他还要见到自己的亲人,还要回到自己离别已久的家。

前方渐渐浮现一处小房,在昏暗中看不真切,而林贵猛然瞪大了双眼,心中的恐惧一消而散,但从眼中溢出的泪却更加汹涌,激动包庇着重生的惊异,向着宣彰活着的突兀蹒跚,前往于最后的希冀。毗邻安稳的溪水,门前生着一棵枯大的老树,嗜血的乌鸦敛住双翼,歇息在落满皑雪的断枝上,盘存萌蘖,数只慵懒而不安分的乌鸦在房顶盘旋,昏暗广纮的半空不再见得任何东西,诡谧的安静是反而令人不安的空鸣,不明所以的乌鸦没有一声鸣叫,只有那若隐若现的翙翙声,让人知道他还活着。眼前残破的房屋,也只是一座废弃的龙王庙,阖不上的烂木门坚持地面对着呼啸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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