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康郎中!”

“呦,大家都在啊,”康郎中风尘仆仆地走进屋子,瞧见了倒在床上的老半仙,“仙儿老哥哭伤了?快!让我诊下。”

康郎中号着老半仙的脉搏,随后站起身,“老哥这是悲痛欲绝,哭昏了,再加上这寒天,先烧锅热水预乎上。”便走到杜台将灶台一旁木桶中的水都倒入锅中,将木柴塞入灶坑,拿起灶台上的火柴盒,划燃一颗,用另一只手护着火光,将火柴放在易燃的碎末上,坑中燃着温暖的火,也冒着呛人的烟,康郎中从矮凳上站起,盖上锅盖。

趁着烧水的档口,林贵和小少爷便喋喋不休地问康郎中老半仙发生了什么,康郎中摘下眼镜,抹下覆在上面的烟尘,又重新戴上,“仙儿老哥没什么大碍,等些许时间便会醒了。”

“老半仙为什么哭啊,之前他去看望他妻子的时候也没哭过,还带过我一同去呢。”

“原来仙儿老哥去祖坟了,”康郎中坐在矮凳上,往灶坑果添了一把柴,“昨儿个夜半的时候,我儿子突然回来了,六年了,我儿子回来了,我当时又惊又喜,连忙给我儿子烧水熬粥,有太多的事情我不知道了,就一通唠了个整夜。今儿个早上仙儿老哥来我这取药,见到我儿子,也是惊得厉害,问他的儿子在哪,我儿子却说,仙儿老哥的儿子早就被枪杀了。眼瞧着,老哥他猛地怔住,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突然像疯了一样跑出去......”

“老半仙有儿子”“死了!”小少爷和林贵同时喊出来。

“可不,你应该见过,和我儿子,还有你爹,是同个校的学生......就是一幅文质彬彬,温润如玉的样象,长的样子随仙儿老哥们媳妇,唇红齿白,一个讲究素质的孩子......”

“那我三爷爷......”

“诶,讲到哪了......奥,对!仙儿老哥跑出去了,我恐他因断肠之痛,害了疯病,就和我儿子一同赶了出去,刚出门就见不着人影,我俩一通寻了仨时辰,却不曾见到,我儿子也是彻夜未眠,乏极了,便回了家。我在家担着心还是放不下,便再来仙儿老哥家撞撞运气,保不齐就回来了呢,刚来这,没料到你们都在……”

屋里突然传出老半仙凄惨的嚎啕声,厨厅的人都连忙赶进屋子,老半仙不知何时醒来,坐在床上痛心疾首地撞着胸,眼润从凹陷的眼眶中溢出,挂在面颊与颧骨上。

“儿啊!我的儿啊!爹等了你,等了你六年,爹就你这一个儿子,怎么你就先去找你娘了......”

老半仙只是不停地泣下,屋内没有人去劝导,也不应该去劝导,老半仙遭了六年的罪,却得知他的等待不过是徒劳,他的余生将永远在流露出孤独与痛苦的生活中过着,他曾经生活过,也与孩子一同活过,又甚至抗下了六年的活着,他知道,他失去了一切,再也没有过活的机会了,唯有余下与小少爷的情份,老半仙已经如此了,怎么再能不允许这独自存活的老者痛哭一场。

最后老半仙伴着哭泣倒了下去,众人慌忙上前,好在只是因悲痛创生的疲惫扼制住了老半仙的精神,混沌地睡了过去。康郎中悲叹了一声,便悄然离去。深冬的天已经被透彻的黑笼罩,小少爷决意要留下照看,让张伯回去与方先生通报一声。小少爷留宿于此是常有的事,张伯便轻车熟路地开车回去,若方先生未同意,还会让张伯将小少爷接回,两个孩子在厨厅舀了两碗热水,发现灶坑的火早已熄灭了,便就着冰冷的糖油饼填了空荡荡的腹部,又舀了一碗热水,携着余下的糖油饼估摸着回屋的路,林贵用打火机在屋中燃起半段白蜡,豁然呈现隐隐的光,随即轻轻地触碰老半仙的肩肘,将桌上的热水与饼端给老半仙。

睡眼惺忪的老半仙迷离地看向林贵与小少爷,张开干涸的唇,“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康老弟的儿子回来了......”

“三爷爷,那不是梦,”林贵不忍地抿住嘴,借助着微弱的烛光伤感地注视着老半仙萧然的双眼,“那是真的.....”

“不,我知道那是真的,”老半仙疲倦地聋着眼脸,露出微微的笑,“我还梦到,我儿子也一同回来了......”

“三爷爷......”

“好啦,没准是他们大年前或是什么时候早就分道扬镳了呢,我儿子或许还在世上呢......”

林贵和小少爷把冰凉的饼与不再很温暖的水递向老半仙,没说一句话;老半仙挥挥手,也没了声音,勉强地捋了捋长须。

“我不饿,咱熄了蜡睡觉吧。”老半仙仰着躺下,阖上了干涩的眼睛,透过眼皮的光亮突然消失,老半仙感到两侧有人爬上来,掀开被子躺在旁边,一人抱住一只老半仙的臂膀,使老半仙捭开双眼左右观望,只有隐隐约约的孩子的身影。

“咱们一起睡。”林贵和小少爷异口同声地说道。

老半仙正过面庞,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轻轻地阖上眼睛,对呵,他还有两个胜似亲人的孩子,即使贵儿会离开,但至少自己余生的两年,还有一个曾经唤自己为爷爷的孩子。

“好,一起睡。”

安稳的睡眠舒畅了三人的精神,直至阳光射入了屋内,三人才迟迟醒来,随意垫了垫肚子,便一同如往日般闲谈,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及老半仙的儿子,等待着张伯的到来。

“咦,”小少爷看着刚刚掏出的怀表,“都十点多了,张伯伯怎么还没来呢?”

“可能方先生有什么急事,”老半仙端着碗,吹了吹嘴边的热水,喝下了半碗,将碗放在桌子上,“我们先送你回家吧。”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在街上走着,小少爷冲在前面跑跑跳跳,林贵和老半仙在后面踱步,远那见一个路口处不远的高台簇拥着一群记者和行人,高台上站着一个着装正式的男人,右侧跪着两个被麻绳缚住的男人,传来高昂的声音。

“乱贼方某,私设逆产,屡教不改,奉吴大帅之令,昨日缉拿归案,今日当街枪决!”

小少爷好似看清了被缚住的男人,发疯般向前狂奔,又一边尖声高喊。

“爸爸!”

垂着头的方先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猛然昂起低垂的头颅,正入眼帘的是向他奔来的孩子,是他视如已出的孩子。

“思言!”

林贵什么也没能看清,他只看清了那个帮自已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朋友,第一次带他乘上车的朋友,带他逛遍新鲜的双十节的朋友,欢跃而有礼的朋友,伴随着刺声的磨擦与撞击的巨响,自己那永远烙在脑海中的朋友,好似一只金色的云雀,在半空中飞翔,随后幻化为一叶孤寂的落木,飘然坠落,融入感怀的大地,赤色的枝条在薄雪中肆意地蔓延,染红这万里的残绫。而那路口,那横来的铁马,却自顾徜徉而去。

“思言!”

迷惊的林贵和老半仙听到了比碰撞声更为猛烈的哀嚎,那好以是最后的气息从嗓子中挤出的天崩地裂的嘶吼,从高台呼啸而来,那是撕心裂肺地副喊了一声自己熟悉而陌生的孩子,几乎同时爆发而出的,还有两声绝望的枪响,这决别的余音,让他浮想联翩,这两声决绝的枪响,是不止枪决了两个人。

林贵不想知晓看到了什么,而在这须臾间又发生了什么,这亲眼的目睹赛曾后而见更胜残忍,突然的谢幕谋诛了一切的开始,曾经生活过的人,如今却连活着都做不到了。

这是洋历的第一天,也是三位存在的最后一天。

之后的一切,林贵已经记不清了,迷茫,混沌,纷乱,喧嚣诸如此类,霸占着林贵对此残存的记忆。直至与老半仙一同回到了家,无言与低迷充斥在屋中,昨日还一同入眠的孩子,今日却再也不可复见。晚夜,林贵在屋中的床榻上伴随着缄默的泣下入眠,携着眼角处的残泪昏沉而睡,一幕幕在梦中不断演现,猛然惊起,周围只是无尽的黑暗,伴随着细小忍耐的呜咽从另个屋子传来,那是人们在黑暗中,最后的哀唱。

除了早晚,林贵已数日不能再见到老半仙,直至第七日,林贵又听闻见屋外是老半仙与康郎中的私语,两位老者低迷的声音,让这凄惨的寒屋重获了些许灵气。

“老哥近来怎么不取药了?您这身子骨......”

“无所谓了,康老弟,无所谓了。”

“难道......老哥,咱不至于,不至于就差这两年了。”

“差两年.....差两年可就赶不上了。”

林贵见着眼前的门被推开,老半仙身着初次相识的长袍,腰间系着一末长而结实的麻绳,身后的康郎中满面愁容,轻轻地哀叹。

“走吧,贵儿。”

林贵不知晓是将去往何处,但仍是随着老半仙在街上一前一后地走,诡异的沉默弥漫于途中,却无人打破这长久的寂寥,直至二人停下脚步。林贵方昂起头,向四周环视,天空飘散着脆弱的薄雪,轻柔地将祖坟处掩埋,在老半仙妻子的坟旁,赫然多出四座矮墓,四块石碑上分别刻着“吾儿”“吾孙”“吾婿”,第四个碑却没有刻上一痕一划,却与老半仙妻子的坟墓挨得最近,紧临着干枯的梧桐树。

“贵儿,”老半仙不再如曾经般神采奕奕,乌青的头发数夜间变得斑白,挺拔的脊梁明显地佝偻下去,精神的长须也无精打采地趴着,有气无力地瘫在前胸,炯然的双眼变得空洞无神,暗灰色的眼光不知在痴痴地目视着何方,以至于双眼被眼眶更深地埋没,声音不再鲜活有力。反而是那虚无缥渺的云,夹杂着从烟囱里冒出的黑烟,隐约而浑浊,代替了本应拥有的声音,“思言离世了,方先生也离世了。”

林贵听闻后,只觉着喉咙又干又涩,双眼的酸楚随着轻阖而狂涌,凛冽的风卷动着雪花,划过寒冷而脆弱的眼睑,再缓缓捭开,却比口中更为苦涩。

“嗯。”

“张先生的遗体也被他妻女取走了。”

“嗯。”

“走吧,林贵,回寡儿山去。”

林贵猛然瞪大大双眼,迷离地注视着老半仙的苦笑,好似在讥笑自己悲哀的半辈子,又好似在讥讽着整个世界。

“三爷爷......”

“贵儿,你知道么,我教你手艺,是怀了私心的,”老半仙的颧骨处被寒冷侵蚀地皲裂,说着每句话前都成一团白雾,在面前消散,“我儿子离开了六年,这六年,那么多逃荒的,养不起孩子送别人家的,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却没有收留一个,因为我的目的不是传手艺,手艺这东西,丢了便丢了,当我儿子离开后,我再也不在乎这东西了。”

“你在乎你的儿子。”林贵柔软的发丝上,结成散落的霜。

“没错,”老半仙抹了一把眼睛,将眉睫上的薄霜融尽,“我在乎我的儿子,你知道么,我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康老弟给我的那小土陶瓶,是给我服的药。你知道么,我再能活,也活不过了两年了,而距离我儿子交给我的希望,还有四年,四年啊......好久的时间,我当时想,我可能见也见不到我儿子了,我有好多的话要与他讲,有好多的事要与他嘱咐。我便想到,要是有人可以替我传话,还能传下我的手艺,和我曾经关系不错的老家伙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至于方先生那一伙,我不恨他们,却不知怎么面对他们,而思言,如果我把手艺传给他,就相当于我认可了我的孩子与方先生的关系,而且倘若让思言传话,莫不是让他知道了,他心心念念的妈妈是个男人,还是我的儿子,那对思言来说创伤太过了。而十岁的孩子都算劳力,十二三岁就要结婚,这种有些存活能力的孩子,是没有人送的。多是些五大岁的孩子,或是奶还未断的婴儿,待到我两年后离世,他们单独是活不下去的,更别提传话了。而你,贵儿,你有家,有家人,有依靠,待你离开回家后,是能活的。当初我只是发善救了你,但我没想到你原来满足所有问题的解决。你还记着么,我与你约定,你一定要多回来看看我,其实我知道,至于我,你是再也见不到的了,但你会见到我的儿子,我本打算在你将要离开长沙城时再告诉你帮我传递的信与嘱托,如今早没有这个必要......”

老半仙将系在腰上的麻绳解下来,折成数段在左手中握紧,右手从口袋中翻出几块现洋,递给林贵,“收下吧,这长沙,已经不值得留恋了,早早回家,与家人团聚,你还记着那上上签么?我知道,你一定是希望能早日回家,今天,便回去吧,这钱对我来讲,已是毫无用处了。”

“不,”林贵摇摇头,甩下头顶稀疏的雪,“我许的愿是,你能早日得知你儿子的消息。”

老半仙痴地怔住,任由这柔情似水的善意在脑中萦绕,木讷地盯着林贵的眼眸,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每一片柔雪定格在半空,这,在尔虞我诈的时代出现出的善意,在被黑暗笼罩下的一缕光明,让这世间的丑陋无地自容。

良久,老半仙从惊愣中恢复,将自己最后的财富塞入林贵的手中,“谢谢......”随后转过身,痴痴地望着那干枯的老梧桐树,倏尔,又转回泛着寒气的身子,空中的雪不再收敛,肆意地飘散。

“贵儿。”

“嗯?”

“走吧,回到家去,不要再回来,不要再回来......”

老半仙缓缓地向着林贵挪动脚步,伸出右手,小拇指微微微向外翘出,余下四根手指曲起,好似一盏塑成的冰雕。

“咱俩拉钩。”

林贵帐然地注视着老半仙伸出的手,尽全力地让自己展露笑容,却只有凄凉与哀痛,林贵缓缓抬起右手,用自己的手指勾住老半仙的手指,同时诉说着那百年不变的誓言。

林贵离开了,正逢正午,雪却落得更紧,林贵回头望去,只依稀地看见老半仙背对着林贵离去的方向,扶着那株枯死的梧桐树;再走远些,只能看见一棵不甚清晰的老枯树与消散在皑皑白雪中的墨点;再走远些,便什么也见不到了,就连那崭新的太阳,也被温润的梨花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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