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时间随着苍天流逝,而日月星辰又沿习着时光更变,近乎三个月的学习,林贵识字已经极广了,那些容易写的字,也可以出现在。在外早已扬扬撒撒下起了雪,林贵总是问,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学成赚钱,得到的答案总是“再等等”,在洋历的最后两日,老半仙摘下卡在鼻尖的眼镜,轻柔地拍了拍林贵的肩胛。

“你已经可以赚钱了,贵儿。”

小少爷来寻林贵嬉戏之时,林贵将内心澎湃的激动与欢喜分享出去,小少爷听后,好似也为林贵开心,却不似平日般欢腾,便早早离去。待至翌日,小少爷又恢复先前的活泼,邀请林贵去自己家中庆祝,而老半仙要去康郎中的往处,便由着两个孩子去享受欢乐。

房外雪后泞貌,好似雨过天晴,长沙城是留不住皑皑白雪的,若是寒冬,也总是风落吹些许应付了事的雪花,躺在乏固的泥土上,随即便消散在世界中,再也未能重新存在,土地上便会残积着一滩与沙尘交融的浊水,莫过于下雨的降雪。

绕过豁然的泥泞,是那飞驰的铁骑,是那珍稀的金马,路上堪为见识的车却此时乖巧地伏在地上,隆隆轰鸣,新奇,绮丽,一同汇聚在这棱角分明的铁皮上,是属于部分存在的享受,他者若是能观赏到这雄壮,也是三生有幸;若心生享受一番,不过痴人说梦,此生无望。

“贵儿,”小少爷踏进车中坐于垫上,张伯依旧持着车门,没有同往常轻阖,“快上来啊。”

林贵穿着老半仙在裁缝店给他制成的棉服,在原地怯懦地动了动脚步。

“上车呀,”小少爷向车门处挪动,伸出保证的手,“别害怕。”

林贵看着小少爷伸出的手,向前稍移了些许,便不动了,而小少爷没有催促,也未有言语,只是将手伸向林贵。林贵思忖了一瞬,将信任的手缓缓抬起,握住保证的手,踏上了汽车。

在车上没有多久便停了下来,是到达了本欲到达的位置,而这短促的时间却令林贵体会了一生未有体会的奇妙,窗外的景影好似火车一般残存,行人与本不能活动的建筑皆向着车后流逝,而又未有火车那般迅速,那几乎是数段渲染着色彩的残影,在桎桔的窗后簇拥变幻,而这优美的行骑,可以保证林贵顾清窗外的全貌,相较而言。

下车后只有一幢雕美的独房向着林贵的双眼袭来,外围是黑红色的墙体,上面附着凸起的形状与条纹,优雅的纹络好似神秘的存在,厚重的门伏在湿而洁净的地面上,铜制的圆把手嵌入漆黑的门中,每一处都在宣告着坚韧而非奢华。

林贵从未想过,也从未有想过的怎头,他可以进入这在广州与长沙有幸遥望过的华贵的住所,一切的所经,都好似同双十节的见闻般不甚真切,好似爷爷所讲述的县太爷的府衙,而又远不同于县太爷的府衙。它的神秘,差距,悦动的参差,倘若林贵有幸地从未来到过这迷惑的繁华,可能永世也接触不到那司空见惯的生活,远离这不应存在却必定存在的残忍。

房内没有什么官吏所持有的奢迷,而在林贵眼中,这恐怕就是皇宫,晶莹的吊灯高高地悬挂在顶部,一扇低矮的水晶桌子坐落在厅央,上方伫立着一盏瓷壶,四周被皮革沙发阻住出路,沙发组成的矮墙只留出四个宽阔的角可供出进,花岗岩铸成的地面上铺着厚实的毛毯。珍奇的柜子,见所未见的家具,高高在上的穹顶,却没有常见的房梁,这所有所有,都在把控着林贵的脖颈,让林贵昂起头,四处都是新奇的物件,吸附着林贵的目光,怀化着贫瘠的所识,环视着平常而不平常的存在。

“有客人来了,”只见一间屋子的唯美的门被拉开,是一位高挑俊朗的男士,穿着一件明灰色的大衣,好似沾染烟尘的雪,“你是思言新的朋友吗?”

“爸爸!”

林费看看年近三十的男人一步步向他走来,最后立在不远处,随和的语气令林贵从朦胧中之立刻唤回神来,“对,”林贵说完,又好似想到什么,随即摇了摇头,“不对,我和思言,已经是好久的朋友了,不是新朋友。”

“爸爸,”小少爷看着平常本不应出现在家的方先生,眨了眨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异,“你今天没去忙耶,是那群要收购咱家工厂的坏家伙放弃了吗?”

方先生轻轻点了下头,又对小少爷呈现出疲惫的淡笑,“不过我要去维护属于家中的实业了,你带人家好好玩。孩子,你先和思言去屋里玩吧,抱歉,我还有些事情,有什么事情的话,就和思言找张先生就好。”

“再见,daddy!”

方先生退出了精美的房子,不知去往了何处,小少年牵住林贵的手,向另个房间里拉,“走吧走吧,厅子有什么好看的,去我的屋子里,我特意和张伯去买了好多甜点心呢。”

林贵和小少爷推开坚固的门,是属于小少爷的卧室,排布繁而不杂,一间立式的小柜,一扇宽松的大床,被褥用料温暖而柔软。靠在门口的是两只并排放置的做工细致的木箱,表面被涂抹一层蜜蜡,光滑而洁净。窗下的桌椅贴着墙壁整齐地伫立,桌上是绿色罩的硬台灯,垂下一缕金色的细链。台灯身后是一方立于桌上的书柜,有几本薄书挤在同一个格子中,其余的格子便承载着不同的物件,一摞厚纸,数支钢笔,奇怪而生动的玩具与摆饰,还有一块半圆形的磁石,独自占据着一个格子。

小少爷让林贵先到床上去,自己则在门口掀开箱子,分别装着玩具与点心,将东西揣在怀里,往床上运了数道,直至林贵叫停,方才歇下,翻到床上把每样东西向林贵介绍。

“贵儿,”小少爷拿起一块硬板,“你瞧这个,这个是巧克力。”撕开黄棕色的包装纸,剥开银灿灿的锡纸,露出散发着甜腻的实质,“这个可好吃了,你尝尝。”

小少爷掰下一块,递到林贵的嘴边,淳甜的气息萦绕着林贵的感观,林贵将睫毛敛下,将那块巧克力吃进嘴中,眼眸伴着咀嚼发亮,淳厚的甜蜜在口腔中融化,自身上的每处细胞传输着满足,喜悦的活力在精神内翻涌,直至滑腻的甜美飘入咽喉,留下残存的回味。

“好吃吗?”小少爷注视着林贵闪烁的眸子,空气中飘散着意犹未尽的欢乐。

“好吃,我可以再吃一块吗?”

“嗯嗯,都给你吃,不过只能吃一个,爸爸说吃多了比吃糖还要伤牙呢,吃完了再去漱漱口.....”

两个孩子吃着美味的点心,又聊着说不尽的话,既使苍天迫使他们天差地别,却是意外地合得来,他们此生的交集本不应存在,也本应存在,事实上它也在巧合中存在了的存在,人生常是缺少假如,但它每时每刻无不是假如的体现。

“既然你学成了,等你赚够了钱,是不是就要离开长沙了?”

“对呀,我要回家找爷爷呢。”

小少爷低下头,垂着眼睑,默不作声,又缓缓抬起头,注视着林贵逐渐正常的面庞,抛下病态的惨白,如今是健康的白皙。“那你真的认得许多字吗?”

“唔,不知道,三爷爷是说够用了。”

“我来考考你!”小少年翻下床,将小皮鞋的鞋跟踩塌,踏着鞋子去书架取来几本书,递给林贵读,都是很简单的书本,是比老半仙的卦书易读多的,小少爷见林贵都识得,便让林贵穿上鞋,要拉看林贵去方先生的房间。

“爸爸的书你应该就读不下来了。”

方先生的房间没有些特别的物件,除了在卧室的中央矗立的一架钢琴,钢琴前摆放着两个皮革制的软面椅子,是没有靠背的椅子。

小少爷和林贵蹑手蹑脚地靠近高耸的书架,好似心虚的捣乱,犯着不称之为错误的错误,也不是蛮不讲理的调皮,而却让两个孩子的行为感到不甚自在。小少爷站在椅子上抽出一本厚书,从椅子上退下来,拿给林贵与自己看,而硬厚的封面上却赫然写着一行洋文。

THEPROPHE

“咦,”小少爷用食指指尖在封面上的那行洋文上敲了敲,传来不甚清脆的声响,“是本英文书。”

英文,什么是英文呢,林贵不知道,他在寡儿山从未见到过这如蛇蚯般的文字,在纸上拖成长长的一行,老半仙的书中,也不曾有过,卦书上的字也都是方正的,未有见过这般笔直的长蛇,被斩为数段,挨个看去,又是盘错的蚯蚓。洋老爷,林贵留在广州时见过很多;双十节出来欢腾的牧师,也是洋人,这是在寡儿山未曾见过的。老乞丐告诉过林贵,那群与平常人长相大相径庭的便是洋人,洋人是用洋文的。那叫做英文,是否是英人用的字呢?那英人又是什么?这一切的疑窦,也同英文一样,在林贵的思绪内扭曲交织,错综复杂,在脑中盘根扩张,诱惑着林贵翻开这未有见识的典籍。

翻开封面,封面与第一页中却夹着一张纸,是方正有力的汉语在纸上攀登,每笔每画,道劲而柔情,林贵与小少爷细细阅读着真情的信,而这真挚的情感,是林贵所听闻过的凄惨。

“贵儿,这好像是封情信诶,爸爸写的‘你’是谁呢?”

“唔......”

“对!一定是写给妈妈的!爸爸说过,妈妈去革命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妈妈离开了这么多年,爸爸当然会想念的。”

两个孩子又翻了许多页,而每一页之间,都夹着一封信,内容皆不相同,却又都相同,以各种方式回溯着过去,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思念,直至最后一页与书壳间,也夹着一封无处可送的信,小少爷突然伸出手,指向信中的一段。

“贵儿,你看。”

我爱你,怀恋着与你在校中相处的时日,忘却不了在雨巷共乘着油纸伞漫步,忘却不了在夕阳下的古亭中读书,忘却不了在月夜下表露我的心意,忘却不了在月下阶上,我们相吻相拥。

“romantic,原来爸爸这么浪漫。”

林贵闭上了干涩的眼,这不应存在的存在,却好似被赋予存在的理由,这是应该存在的么?林贵也不能明白了,倘若凭风尚来讲,这是必不应存在的,而在须臾之间,却又根据了存在的根基,或许在风尚面前,这是不善的眉须,怎奈是受人厌嫌的,没有理由,若要证明有,可能是世间人都是那么想的罢了。

林贵缓缓睁开清澈的双眼,怅然地阖上厚重的书,让每页间的信隐匿于蔽护中,不再暴露在夜晚的月光下,“思言,把它放回去吧。”这或许是不应再探究下去的,只能让它封存于狭小的阁间,永远停滞于此。

他们把本应固定于思念的书放归于属于它的原位,静悄悄地退出充斥着叛逆与悲哀的屋子,阖上忧愁的门,注祝着室内的一切逐渐消散在目光中,包括那架承载着记忆的钢琴,又如释重负般退回不存在痛苦的屋中。点心是已经吃足了的,精美的玩具便是他们消遣的工具,直至张伯携着买来的糖油饼敲门时,两个孩子才重新注意到窗外的时辰。洋历的最后一日是难熬的严冬,外面不过是三点多钟的时候,却已经渐生黯淡了,叹息的阳光从窗子射进,贴合在屋子内挂着白漆的门上,腹中的点心劝说他们拒绝这顿午饭,小少爷便拉着林贵回到屋中,方阖上门,林贵却有些忧虑了。

“思言,我该回家了,哦,是三爷爷的家。”

“现在才下午,就要回去了么?”

“嗯嗯,我怕三爷爷会着急的。”

“好吧……对了!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对,庆祝你毕业的礼物。”

小少爷跑到放着点心的箱子前,向着最深处挖掘,左手抵住箱子的前沿,右手在琳琅满目的摆饰中搅动,活动的右臂猛然一顿,撑起身子,向林贵跑来,右掌握成拳头,摸着的是一沓钞票。

“我不希望你离开长沙,但是你需要回家,和爷爷团圆,”小少爷注视着林贵如浩瀚星辰般的双眸,“我昨天考虑过送你些什么,我想过直接送给你钱,但你曾经说过,学会本事更重要,哪怕南昌不是家,你也能赚钱回家,自力更生。我便想着送你些什么惊喜的东西,直到我想起了你那日触目惊心的伤,我便想帮助你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在你成功的日子,虽然他们身上的钱并不够你曾说过的数目,但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们,那群欺负你的人,”小少爷伸出手,将原本的属于递给林贵,看着林贵晶莹的眼睛逐渐明亮,“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林贵的心中流泄,溢出的奇妙漫遍全身,温暖了全身每一滴的血液,好似寒冬中的暖阳摒除了一切束缚,令惊喜与感激在周身的气息中弥漫——它叫做失而复得,这就是失而复得。

“我喜欢,真的喜欢,”接过小少爷递来的钞票,泪水汪汪地闪着,“谢谢你,思言。”

林贵和小少爷乘车回到了老半仙的住所,凛冽寒风向四处割去,走进团聚的庇护,呼唤着老半仙,却不应答,灶也是冷的。推开班驳的门,没有;推开没有染漆的门,也没有。而柜子的抽屉被打开了,是锁着照片旁边的那个抽屉,而敞开的抽屉内部的一切荡然无存。

“那里被打开了,之前听老半仙说里面是他妻子的嫁妆,......啊,又被取走了!我知道老半仙在哪了!贵儿,和我来。”

林贵随着小少爷跑出房子,坐上车前往小少爷所说的方位,汽车在路上加速飞驰,林贵的心也怦怦猛跳,担忧着老半仙的踪向,未免胡思乱想,直至小少爷轻轻地捏了一下林贵的手,才将林贵从恐惧中唤醒。

“别担心。”小少爷感受到林贵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林贵的声音都变了,高调也止不住地打,“三爷爷究竟在哪,不会是那群家伙......”

“不会的,老半仙是去祖坟了,去看他妻子的坟墓,他每次想念他的妻子时,都会带着他妻子的遗物去看看。”

林贵听后,恐惧导致的颤抖逐渐平息,呼吸的频率也恢复平稳,睁大眼睛直钩钩地盯着前方,透过前玻璃望着前方的路,眼前的景观渐渐寥落,伟然的建筑与儦儦的行人变为枯竭的古木与薄薄的积雪。

前方是一座矮山,却有繁密的枯树阻挡,他们只得下车,踩在并不厚实的积雪上,少爷和张伯是熟知通向祖坟的小路的,便在前方引着路,小少爷挽着林贵的手,向前登去,并没有走出多远,就远远望见一个倒在地上的身影,三人连忙向那片覆满积雪的空地上奔去,那突兀的棕色是昏迷的老半仙,周身散落着些许银镯玉戒。林贵和小少爷同时惊呼,跪在地上摇动老半仙,却没有任何回应,张伯将老半仙背在身上,让林贵和小少爷将干枯的梧桐树下的嫁妆拾起,便一同匆地赶下山去。

回到老半仙的家后,令老半仙平躺在床榻上,盖上两层厚实被褥,张伯刚要出去请医生,却听到厨厅传来苍老的招呼声。

“仙儿老哥,你回来没?”

透过未关闭的门,是一位老者,苍老干瘦,瘦削的面庞下蓄着稀疏的胡子,戴着一幅圆眼镜,脑后梳着一条辫子,好似一簇矮小的灌木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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