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我是问,你说说你想要哪个,你刚刚盯看什么东西呢?”

“唔,”林贵轻轻地哎了咬下唇,和煦的风挑拨着青丝,“我在看黑色的那个饼。”伸出手,指向一块卧在布上的圆形磁铁,“我在别人手上见过这个东西,不过他那个中间有一圆洞。”

“哈,是吸铁石,你想要么?想要就买给你。”

“嘿,这位少爷眼光不一般,”商贩眉飞色舞地讲解着,“吸铁石这玩艺不稀罕,但我这吸铁石,能分开一模一样,再合上严丝合缝,保准一点都看不出来。”

林贵只见商贩拾起布上的磁铁一下扯成两半,临近对准后又松开手,只听“啪”的一声,两块磁铁吸在一起,又变回一个圆。

“喜欢么?”小少爷看向注视得痴迷的林贵,轻轻地握了握林贵的手,“喜话的话就买给你。”

“怎么能让你花钱呢?”

“那......那你以后给我讲讲我没见过的新奇事吧,和老半仙和我讲满清时候的故事一样,可以吧。”

“唔。”林贵回头看向老半仙,老半仙没有说话,只有髭胡挂在老半仙欢欣的面庞上被清风抚动,随后见着长须上下移动,那是老半仙笑着点了点头。

“谢谢思言。”林贵转过头,看见小少爷期许的双眼,逐渐变得愉悦更甚,接过麻利的商贩递来的磁石,把图形的整体分成两个完全相同的半圆,将其中一块送给小少爷,“思言,这块给你,你要收下,不然我就不要了,也不让张伯伯拿钱了。”

“但是这样它就不完整了。”“没关系,只有一半它也能吸在铁上,如果它是完整的,那你就没有吸铁石了。”林贵忽闪的曼妙的双眼注视着小少爷,每时每刻,逐字逐句,都在彰显着诚恳。

小少爷终是收下了磁石,内心油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这不同于学校内的玩伴,这是一份不怀勾结攀附的友谊,是好似同老半仙之间的友谊。父亲与他讲过曾经的故事,在他还未记事的年纪,家中是不殷实的,在父亲忙着办实业的日子里,自己经常被托付给老半仙照看,在父亲众叛亲离的日子,老半仙也借过父亲许多的钱,后来父亲发迹后报答,老半仙也只纳下了本金。小少爷依稀地记着,他刚记事的时候,他在老半仙家与自己家,见过同一个叔叔,小少爷也依稀地记着,他从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向老半仙称作爷爷。而在他再也没见过那位叔叔后,老半仙便开始让自己向其称作“老半仙”了。在好久的日子后,迷茫而迟钝的老半仙又恢复回谈笑风声的模样了,至于那位叔叔,他问过,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他最后也没能知晓那个穿着黑礼服,戴着黑礼帽的身影,余下的,是一个模糊而温暖的笑容,是最后浮现的印象。小少爷曾向方先生讲述着老半仙的恢复如初,陷入低迷的方先生只是乏力地笑笑,告诉他,这便是世间最为淳朴的友谊,因为不关乎他力的重新接纳,是始所未料的友谊。而林贵与小少爷,没有多久的过程,也没有崎岖的曲折,而这相似而不相同的友谊,叫做直观的挂念。

接着徜徉在疲乏下的欢欣,每条街两侧的店面,都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药材铺,万滋味,老酒馆,当铺,商会,邮递局,电影院,妓院,赌场,礼拜堂,裁缝店,照相馆,茶摊茶馆,当然还有西医院,此些本不应相见的商铺与建筑却不合理地汇聚在一起,让这些跨尽时间与喧闹的产物以畸形的方式会面,或许它们中的一方终会消散,但它们终会在不同的地方以新颖的名称与方式再度重逢。

有零星几个附近的农户姗姗来迟,粗布缝合的大袋子里都是些基本的东西,往剃头棚边上一放,里面是几只活鸡,或是些倭瓜白菜,卖给来往的人。他们是先进的,周遭的村子,是没有几个会过双十节的,许多是不理解,更多的是根本不知道的。怕是还没有对正月十五重视,而城中却火热得连灯笼都售罄了;他们是落后的,城中有开粮铺的,肉铺子和瓜果桃李自然也缺乏不了,预备过节自然是置办利当了,捋顺着洋历也不容易,有的农户更是数日后才背着东西来,更何况,有临近的镇子,便直接卖利索了。

报童的声音逐渐隐去,在双十节那匮乏的物资不消多久便会一销而空,演武的,卖艺的,玩傀儡的,耍狗熊的,得的赏钱也比平时翻了几翻,当铺里掌眼的,药材铺里掌柜的,教堂里的金色头发的西洋传教士,纷纷出来在街上凑热闹,林贵他们四个也驻足在猛敲着锣的地方,聚满了行人,包裹成厚厚的茧挤到前面,是一个跛子要着狗熊。笑够了,也玩累了,便一同在附近露天的茶摊歇息,老半仙和摊主是熟识,老摊主远远瞧到了这伙人,便抹了抹桌子,招呼着他们,不需老半仙提,就摆上三个碗,碗的中央睡着一颗橄榄,被滚烫的茶水冲醒,一碟炒香的花生米,这便是“老样子”。至于不同的,便是多上了一碗枣子和一碗炒米糖,可能是因为瞧见了多出一个孩子,最终没收这两碟点心的钱。

照相馆在这日子是比除夕的前两日更为红火,也有赶着马车的,催促着行人借个方便,车上放着几十坛美酒,往酒馆和饭店运着,歇够了,便去那唱戏的地方消遣,座下的年轻人的不多,多是些上了年岁的听客,享受着唯美而消散的腔调,说书,算命,数来宝的,也纷纷抓住欢庆的机会,赚了一笔散钱。

午餐的时间很长,从正午吃到黄昏,只是张伯很少交谈,也不怎么动筷,林贵,老半仙和小少爷,欢快地畅谈着这半日的欣喜,而老半仙也渐渐不再开口,只是慈详而落寞地注视着两个好似有说不完的话的孩子。这半日的所见,对林贵来讲都太过新奇,哪怕是在广州城的那些时日,他也无暇享受。

黄昏的阳光温暖而慵懒,映在疏散的人群上,早已听不见货郎的吆呵声,杂耍卖艺也早早地收拾离去,路上的行人们餍足地踱着步,慢下脚步,悠然地沿着街道走着,徜徉的行人在晚霞下沐浴着红霞,融化掉一年的辛勒劳苦。虽然多是些蓬门荜户,但这是整年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名正言顺犒赏自己的机会,何况今天也让乞丐们好好地过了一回的年,是秋季的年。

老半仙左手牵着小少爷,右手牵着林贵,在前方悠然自得地漫步,张伯提着用纸包好的没怎么动的水晶肘和酱黑鸭,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彰显着三十余岁已然中年的人群所具有的沉默寡言,没有能知道他在思念着什么,也许是在惦念着本应团聚的家人。傍晚则一同欣赏了电影,新鲜东西总是会起林贵的关注,待到电影完毕,林贵的内心在寻问他,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世上还有什么是在寡儿山永远也见不到的,爷爷也一定是没见识过的。无数的东西,世间早已出现,只不过是许多人配不上也没机会接触过罢了,至于寡儿山什么时候也能见识到这新异的东西呢?林贵也不知道,可能很快,也可能遥不可及。

几声轰鸣拦截了林贵的思绪,抬头看去,是缤纷的烟花,这烟花好似要庆贺着每一位的存在,将光彩照在每一位行人脸上,两列的店铺挂着的大红灯笼纷纷亮起,彻夜的通明贯穿了整条繁荣的街道,有的店家在后门亮起一盏煤气灯,在橙红色的光芒下前生着几处奢迷的绿光,映在门前招呼的待侍上,这是没有黑夜的日子,家家户户都会伴着孩子,去看街上几个擦上粉的人舞着龙,一群穿着红衣的孩子在一旁舞动着游鱼,金色的鱼在龙的身下游走着,摊铺也更变为应景的点心,身着敝衣的孩子们欢快地吹响闷躁的泥哨,举着画好的糖人,聚在一起奔逐嬉戏,将每一瞬气息都烘焙得欢喜而温馨,热闹的谈论与久违的笑声将寂寥的灵魂填满。

“贵儿,思言,”老半仙站在画糖人的摊推子前面,向不远处观赏舞龙的两个孩子呼唤,长须随着欢庆的风飘动,“来,来选个糖人吃。”

“唔?”林贵呼出欢脱的气息,燥热播下繁密的细汗,将一缕青丝附着在面颊上,伸出手将那簇细发掠在耳后,“今天是过年吗?城里的过年?”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辉。

“不是,”小少爷在畅快下看着林贵的双眼,清澈令他敛下陶醉的兴奋与愉悦,“这是双十节,你都问过好多次了,走吧,咱一起去买个糖人,”说完,便牵住林贵泛凉的手,一同在黑暗下的光芒奔跑,跑向如亲似友的慈爱与关怀。

直至夜半分别,不切真实在牵动着林贵,这一切都太过于开拓,又太过于参差,远远的一切,都被万家灯火照耀,在黑暗下驱逐着黑暗,也湮灭了常月。不知不觉走到了家,唯一处黯淡无光的门户。老半仙将灯笼摘下,点燃内部喜红的蜡烛,又将灯笼挂回去,恍惚间,眼前好似变成了爷爷的身影。

“今天是过年吗?”林贵好似枨触地立在地上,怅然地注视着前方。

“不是,今天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节日。”

没错,这里还不是除夕,却超出了那些除夕的想象。这怪异的存在萦绕在世间的每一个方向,就好比那常日的生活,已伏诛以外的甚至新年还要更多更多,是想象不到的隔阂,更是无法抹除的参差,这本是最不该存在的存在,而恰好是那最普遍的存在,存在于每一处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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