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你真的想知道?”老半仙的耏须好似突然间衰老下去,变得无精打采。

林贵还未来得及思考与回复,就见着老半仙掀开温暖的被褥,离开暖阳的照耀,下床按住林贵余温散尽的手,“贵儿,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穿着小少爷送来的衣服的林贵驱步跟在老半仙的身后,呈现出富家公子样貌的孩子跟随在仙风道骨的老者身后,走出脱落着干漆的绿门,穿过容纳着象征生存的灶台的房间,经直走进老半仙的房间。打开未刷过漆的老木门,只有两件东西孤零零地坐落在空旷的屋内。正对着门口的大床躺在地上,床头处是叠得整齐的被褥与许多陈旧衣服,紧贴在左侧墙壁旁的是一个带着两个抽屉的桌子,紧闭的抽屈被锁禁锢着,桌牚前摞着纸铸成的高塔,桌面上只有几件孤寂的物件随意地散落,一副贴着墙壁的眼镜旁躺着一柄做工粗糙的剞劂,恐怕都上了年岁;桌面中央伫立着一个小木筒,包裹着十几支狭长的木签,在时间的磨砺下变得光滑而老成。一个高度适中的椅子被安排在纸塔的身旁,接受着桌子的蔽护。

老半仙从身上摸出一条墨绿色的绳子,联系着两个生着红锈的钥匙,持着其中一把,将左侧的抽屉打开,干净的抽屉中只有两张模糊的照片,阴暗地瘫在里面。

两张照片被老半仙拿出来,暴露在耀眼的阳光下,老半仙俯下身,将照片展现在林贵的目光下,第一张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牵着一位三十多岁病怏怏的女人,男人的前方站着个同林贵一般大孩子,肩头上搭着男人空闲的那只手,两位大人面部的笑容很是僵硬,充凡着说不清的悲伤,而孩子的笑容是不掺杂念的天真烂漫,是由衷的喜悦。

“这是我的媳妇和儿子,”老半仙的声音颤抖着,逐字逐句间溢出久绝的凄凉,深陷的眼眶泪光粼粼,“这是我媳妇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她害的病,却怎么医也不见好,这是我们在正月十五的照,她还没能熬到廿月,便离世了,她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我总在外面算命,和兄弟几个吃酒,直到她害了病,我才总陪她,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个月,我已经失去她了,你知道么,贵儿,我已经失去她了,不能再失去我儿子了。我便不再怎么给人算命。那些日子,儿子也总像失了魂,我得伴着他,不能再不拿时间伴着他了,我不能再失去儿子了。”

老半仙将另一张照片放在上面,这张照片较上一张更为模湖不清,可能是因为照片上的人太多了,好似密密麻麻排列着的文字,“这是我六年前的儿子,”老半仙在站成数排的学生的师生合照中指出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他天生就很精明,也很听话,但是我媳妇的离世,定是刺激到他了,你知道么在他比你大两三岁的时候,我想传给他这门手艺。但是很遗憾,问他,他才告诉我,他恨这门手艺,他觉着是这门手艺害了他娘,我便再也没在他面前提起过。但是,人这辈子总是出乱子,你知道么,贵儿,你知道么,人这辈子总是出乱子。他喜欢念书,我便供他念书,方先生,就是那孩子的爹——或是说叔叔,那孩子爹娘死的早,还是个路都不会走的孩子时,就是剩下他二叔了。方先生曾是和我儿子一同念学的,却在还没弱冠的时候就得养活一个孩子,便早早下学了,但仍是和我儿子关系很好。方先生是个能人,他硬是靠着他兄嫂的薄家底发了家,不到三年,他有了工厂,也有了钱,但才三岁的小思言每次和我见面的时候,总会向我抱怨方先生没时间陪他,抱怨方先生总是忙活着什么“实业救国”,抱怨方生先总是给他讲一堆他听不懂的“实业救国”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当时发现方先生都二十二三的人了,还没有个婚配,这个年纪,他应当有了,但是他没有,我以为他是在忙活工厂的事,耽搁了,后来,我去给小思言送答应给他做的小桃木剑,”老半仙清澈而炙热的泪从眼眶溢出,沿着高凸的额骨染浸髭须,注视着指向的青年,不甚清晰的照片却无法掩盖青年的柔和与温润,好似一潭碧澄不兴的水,温和洁净的笑容,单薄赢弱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在宣誓着青年的淳真,没有一处显现出同龄人那种反抗激进的心与尖锐伤人的刺,“我去了方先生的宅邸,那里做工的都是熟知的,招呼一声便可,我去了思言的房间,刚拉开门,贵儿,你知道么,”老半仙的黯然泪下牵扯着他的嘴角向后咧开,仿佛一个泣下痛苦的仙人,然而他没有仙人那扭转乾坤的能力,“我没有看见思言,你知道么,我只看见了方先生和我儿子,两个人抱在一起,仔细地吻着,贵儿!你知道吗?我永远忘不了,他环着方先生的领子,方先生搂着他的腰,吻着,是嘴对嘴地吻着!我迷了眼了!”

老半仙急促地喘着,指着照片的手微微颤抖,杂乱的信息猛烈地袭过林贵的认知,最后的听闻击溃所有的体系,茫然,惊异,渲绘,空白,在征伐的思想长途中纷至沓来,这是在林贵的认知中,同爷爷所述的聊斋般新奇而怪异,迫使林贵无法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想说什么,因为这是闻所未闻的,林贵也未曾见过。

“我忘却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发生,他俩好像是惊诧地看着我。啊!对!你知道么,我是,我是大喊地叫了一声我儿子,他们窘迫地看向我,人这辈子总是出乱子,他们没有辩解,我也没再出声,只是牵着我儿子回家,对!你知道么,因为他们抱在一起向我这看着。”

林贵犹如咬破了苦胆一般听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咽喉仿佛存在着莫名的苦涩,胸腔压抑地喘不过气,是异样而没有来由的惋惜,令人不何然。

“那.....为什么呢?”

老半仙直起脊梁,悲苦牵动着长须哀灿地笑,“不知道,谁知道为什么呢!也许只有他知道了,我们回家的途中,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不晓得说些什么,到了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问了他,他告诉我,因为爱。我恐怕耳朵或脑子不大灵光了,就三个字,我怎么就没能听明白他说什么东西呢?贵儿,你能听明白么?”

啊!爱,一个诡谲的概念,林贵可以理解,而又并不理解这是一个宽泛的意义,却又过分得偏狭,村里王木匠娶亲的场面,林贵是见识过的,一个哑巴媳妇,虽说生在镇子上,却也不是何等富裕人家,丈人也是在床上下不来的,这样的架势,王木匠怎么和这样的人家结婚呢?林贵也在家询问过,二爷爷不愧是考过秀才的人,解释的话也是雾中隐山,“因为他们是相爱,因为爱而结婚,爱嘛,就是,不问家世,莫怀私心,不谋市利,未匿他意,贵儿,你长大后就明白了。”这便是林贵听闻二爷节的阐述,也是林贵头脑中建立的朦胧而脆弱的体系,而这绮丽的爱,彻底击溃了名为“理念”或“印象”的高塔,分崩离析,这“爱”的基础,却是两名青年,怎么会呢?又怎么能呢?但又怎么不会,会与不会,能与不能,混乱地盛开。

“两个男的也能结婚么?”

“那么怎能!贵儿,你见识过两个男的结婚的么?”

没有,林贵的回忆告诉林贵,从来没有见识过,那既然是结不了婚的,那为什么要亲吻呢?只有结婚的人才能亲吻的,这岌岌可危的理念被一个绕不开的现实大肆侵蚀着,社会教导的印象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没有,是不是?贵儿,你知道么,我听不懂我的儿子在说什么,我只记得我们吵了一架,过后没人再提起这事,而过了几个月后,他却丢了,或是说离家。他那天穿着方先生曾经送给他的黑洋装,戴着黑礼帽,再也没回来过,他给我留了一张纸,说他去追寻孙先生了,去废除甚么“封建”,去消除甚么偏见,他写着十年后回来,你知道么,他已经离家六年了……”

老半仙将相片放回抽屉锁住,打开右侧的抽屉,只有一张纸与一只钢笔不动声色地躺在木质的纹理上,一旁是些金银首饰,老半仙小心翼翼地把纸拿出,纸上是娟秀的笔迹,“贵儿,这就是我儿子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之后就离开了家,和几个同学,包括康郎中的儿子,他们一同离开了家,没有一个回来过。”

沉重的伤感淹没了林贵与老半仙的心绪,是的,人这辈子总是在出乱子,老半仙设想过无数个假如,假如妻子还在人世,假如儿子是随波逐流的普通大众,假如自己从未发现方先生和儿子的心意......而假如,终究是假如,它只会是假如,永远只是假如。

“三爷爷……那你恨方先生吗?”

老半仙方抹下泪迹,把纸放归于抽屉中,正拿着锁对着两片铁片上几乎重合的洞口,听见林贵的问题,落偏的锁砸在铁片没有洞的表面上,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声响。

“不,我不恨,我凭什么恨人家呢,虽然这件事,我至今也无法理解,他们说自己是相爱的——但却是两个男的,什么意思呢......贵儿,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了,而这事情,不是靠好坏就能评价的,这是一个本不应在秩序中出现的事,但是它没有道理地出现了,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但在咱长沙城里人的眼中这就是坏事,不合群,独树一帜,便是坏事,会受议论的!想必,不仅长沙城,恐怕整个中华的人,都是会议论咱们的,我的孩子会被当成异类,排斥,驱赶,言语中伤......他还太年轻了,他当时什么都不懂。你知道么,我不希望我的孩子,遭受铺天盖的非议——他是受不了的,他会因为这件事,很痛苦的。你知道么,这是他本不该遭的罪,我已经没了媳妇,我不能连儿子也没了......”

这所阐明的一切,便是不合风气,林贵也不明晓这是对是错,但他的思想告诉他,老半仙说的没错,不合风气的存在,常会遭受驱逐,剥夺存在的权利,因为,在风气中,这所流露的一切,是本不应存在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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