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伤与风气好似不存在什么分别,若有一日创伤,皆需要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时间来恢复,亦多是大不如前;而伤与风气又好似存在显而易见的分别,伤的存在,溯其本源,大概是被动与偶然,风气却是究由行径,主动伐公谋私,掠异供已,唯有效仿才勉强搏得存在的机会。若是不合风气的,恐怕早已被挤占了存在的权利,或远群,或剥命。

周身的伤痕疗养了数日,林贵常常平躺在用棉织的被褥坠得厚实而松软的榻上,老半仙早早请来了郎中,理察过后,好在未有伤筋动骨,但老半仙仍是置办了两副药,是黄色的粉末,倾在指肚上,按在紫青色的伤痕上,既使身上不存在开裂的伤口。

在恢复的日子,除了满足腹欲与睡眠外,更多的是与老半仙与小少爷闲聊,小少爷是每日都来的,或清晨,或上午,并没有午后或傍晚来过,林贵也曾询问过,得到的答复是“没有时候来,也不存在机会来”等。但每次来林贵身边,总是会带一些他们这年纪所喜爱的新奇物件或是印着洋文包装的吃食;而在小少爷不在的时候总归是长的,老半仙总会同林贵释放出心中所欲倾诉出的一切,而每次聊到算命的范筹时,老半仙总像是习惯于故弄玄虚,只是满口承诺着“等你身子骨好利索了就都传给你”之类的诺言。

数日的休养与药粉的效力一齐发力,将伤痕与痛楚斩草除根,一切突如其来的温馨与友谊让林贵感觉自己好似仍处于梦境之中,前些日子的狼狈不堪此时一扫而空,行动不再伴随着疼痛,腹中不再喧嚣着饥饿,睡梦逐渐安稳,信念日趋明朗,待到学会了一切,自己便距离回家更近一分。

“会算数么?”老半仙坐在床与墙紧贴着的墙角处,上半身依着冰凉的墙壁,身上盖着一床旧态而不脏破的被子,干枯而不粗糙的双手拿出来放在被子的棕色布上,窗子被正午充满暖意的阳光透过,在寒秋带来温暖的光芒铺散在慈祥温暖的双手上。

“唔,”坐在对面的林贵放下经烘烤后散发着香气的白薯,抖了抖焦糊而掉落在手上的白薯皮,“会的,二爷爷教过我,说以后算账是用得上的。”

老半仙的髭须被向上抬高,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你认得字吗?”

林贵伸出柔软的舌尖轻轻舔舐过残留着白薯余味的下唇摇晃着脑袋,“只认得一点,二爷爷没教过我太多字。”

“那你是需要认字的,不仅要认,还要会写一些。”

“为什么呢?”

老半仙把双手缩回被褥中,凹陷的双眼注祝着林贵展示着疑惑而动人的眼睛,“因为算命是要用的。”

林贵赫然瞪大双眼,身体往前倾着,数月未曾打理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晶莹的眼中流露出急切的渴望,“三爷爷,你这是要教我算命了吗?”

“是啊,”老半仙伸出一只手捋顺着胡须,“我答应你了在你康复了的时候,我就都传给你。今个儿早上康郎中给你查利落了,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也该信守承诺了。”

林贵直回了脊背,“我好利索了!太好了,我看郎中在门口给的你一个小陶瓶,我还以为我要用药呢。”

“不用了,”老半仙垂着眼睑,遮住矍铄的双眼,“你会很健康,很长寿的。”

“那,三爷爷,”林贵已经完全遗忘了白薯的存在,而是赚钱与回家完全占据了思考,“算命和认字有什么关系吗?”

老半仙听闻,呵呵地笑着,声音苍老而不沧桑,胸腔随着笑声颤抖着,“那关系可大了,不过我要先给你讲讲算命的根本——或者说是我算命的根本,几乎每人算命的法子是不一样的,有真才实学的人有。至于我,不过是忽悠了一辈子,来扶乩的,其实就是为了听两句好话让自己放宽心,他来求好话,咱就得给他好话,但是不能说得太好听,咱要尽可能说得模糊,给他加些条件。好比说有见过的,有问他什么时候会富裕,我便告诉他坚持,告诉他坚持且努力,心越诚,努力越大,那富裕就来得就越快,过程中还有些小财作为苍天的勉励;若过程中出现破财,那就是他近些时日有办得不好的地方,那是苍天的警告。当他飞来横财,哪怕他那阵心不诚,那他也会为自己找到心诚的理由;当他破财或遭窃时,哪那怕他近些日子心相当地诚,那他也会在时间里找到不诚或稍微松头的时候作为理由。这便是我的算命法子,信则有,不信则无,再多背下几句周易的话,多记几个八卦里生疏的字,这么一说,那么一写,便显得能耐深了。至于认字,不仅仅这些用途,有人让你算名字的运势,或是让你给人家新添的孩子取名,也是用得上的。归根到底——还是说中意听的话,就像我刚识得你时,对你名字的解释,便很是受听,任何一个字,都要往好了说,名中带有和“土字旁”或是”石”相关的字,代表着广袤坚韧,就得说人家大度,坚强。再说一些同音的字,比如说名中带“笙”的,应和的就是“升”的音,就得说人家前途光明,就是这么个理。还有来求签的,咱的签桶里就不放“下签”和“下下签”,因为人家就是花钱图个心安,咱没必要给人家添堵;“上上签”也不放,因为要是太好的签人家心里头的期待就高了,有不满意的结果,人家就会说不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咱就没法干下去了。咱就往里放“中签”和“上签”,哪怕事情结果大好,但一定有那么一点点不尽人意的地方,他们就会把这认为不是“上上签”的理由,而如果事情结果惨烈,但总会焉出非福,总有那么一点强差人意的方面,如果没有这一点好处,那结果会更为悲惨,这才会变成“下签”,他们就会自己来解释这不好的结果为何是“中签”或“上签”了。就是这样,所以在我这算过命的,每个说我算得准,都称我为半仙,名声便传开了,当然,也有对我的签子不满的,多半是结果不善而抽到“上等”的,都来找我质问,这时就得凭口条了,在结果里找出那些还算好的地方,让他们假想这个地方也变成不好的结果了,这时他们便会接受此时的结果算是“上签”了。那阵子大半个长沙没有不认得我的,我当年随意一卦便是一两银子,现在岁数大了,都叫我老半仙,只不过现在我不怎么为人算命了,现在我还记着那严格而有利的三不算:有定论的不算,过去已发生的不算,心中不诚信念坚决不算。这三条你也是要会的,这样就任由自己为卦不准找理由了。”

繁杂的指示令林贵不知所以,好似什么也未能听明白,又好似什么都听懂了,怅然地捭阖着嘴,与想象大相径庭,刺激着林贵问些什么,却只存在着无形的呼吸在口腔内外穿梭。

林贵未有察觉地轻轻咳了一声,睫毛不受控制地闪着,“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长沙的呢?”

“想知道?”老半仙又展露出慈爱的笑容,干涸的笑声拉起长须稍作抖动,“因为当地的乞丐与都会结伴在一起,也深知那几个家伙的德行,永远不会让自己落单,哪怕是被迫落单了,也会远远地注意着那几个地痞,若是发现了,那便会远离他们。”

“这样啊......”林贵的瞳孔散开,迷惑地盯着面前,即使前方不过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与在墙角下被温暖照耀的老半仙,而头中在努力接纳着老半仙的话,“唔,”林贵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使目光掸下迷茫的隔阂,彰显着新存的疑惑,“既然都是赚银子的,唔,三爷爷,你应当很富有才是,就像是我们镇上的老爷,但是你的房子,好像和我家的没什么区别,不像老爷家的气派。”

“现在,不像大清的时候,现在信的人少了,他们清醒得很,不过还是有传的,毕竟往日的名声还算在,只不过,我也有些年月不干这行了,坐吃山空罢了。”

“那为什么不干了呢?”

老半仙深深地阖上了凹陷而干涸的双眼,好似陷入了暂时的小憩,又缓缓睁开怅然的眼,每一瞬的残影无一不流露着疲惫,宣告着不知所出的疲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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