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林贵与老人拉了钩,老人毫不掩拭欢愉与笑意,轻轻拉动林贵的手,“贵儿,先去洗个澡,好上药酒,你这伤还重着呢,得上药酒把淤化开。”

林贵听毕,挪动着身子下床,踩进鞋子,双脚又麻又痛,勉强将赢弱的身子撑起,对于满身伤痕的林贵老人也无法知道扶住何处不痛,以至不可随意出手搀扶,两人慢腾腾地挪出了屋子,穿过微开的掉落着绿漆的木门,便瞧见了紧挨在墙角方方正正的灶台,炙热的灶台上顶着一口大锅,盖着严丝合缝的锅盖。灶台下的火坑塞着一些细枝与数块碎煤,火焰势头正猛地燃着,火坑的入口处烘烤着几穗长短不一的玉米,多是粒小芯粗,长着诸多暗红色甚至暗紧色的玉米粒,火焰外正对着一个相隔不远的矮凳,由几块木板钉在一起,矮凳一旁放着一个较高的椅子,平时是放在屋内的木柜前的,斜对着椅子靠近房子大门的是一个松散的木架子,墙上钉着几根木条作木架的梁,几块薄木板将边缘搭在木条上,由滋生着红锈的长钉子贯穿固定,薄板上放着几只泥碗陶碟,盘子是没有的,但是在最上方的木板上放着一把老旧而结实的筷子,筷子尾对着墙,筷子头指向灶台的台沿处,台沿放着一个装着蜂蜜的玻璃罐子,罐口上紧拧着盖子,防止溺毙的蚂蚁染坏了蜂蜜,罐子左侧是放在灶台上的一只碗,里面已经空了,装着水的木桶放在台沿的旁侧,清澈的水中浮着一段麦杆。

在房间内最显眼的,是在屋内正中央的一个大木桶,用十余块木板嵌成的,上宽下窄,桶壁是树木生长的痕迹,上方一条不长的裂痕分割开深色的轮圈,桶沿上有的部分突出着细密的毛刺,是曾经形成桶后,被锯割下多余的突出而构成的伤痕,而桶内,暂时未承载着任何东西。

老人提起台沿旁装着水的木桶的提手,另只手扣住桶底缓缓抬起,直至桶底高过了桶顶,将水倾入空洞的大木桶中,漂泊的麦杆在一瞬间砸在大木桶的桶底,随后在底部猛地抬升起来,在翻腾的水面上被卷起的水浪拍了下去,撞在坚硬的内壁上,又磨擦着木纹浮起,再被涌下,直至倾倒完全结束,麦杆顺着水涡漂转而上,浮在水面上悠然地打着旋转,最后被老人用拇指和食指夹着挑了出来,左右甩动了数下,飞离出细疏的水雾,随手扔入肆意燃烧着的灶坑。

老人掀开密闭的锅盖,一阵泛着热浪的水雾急不可耐地腾升向凉爽的空气,湿暖的蕴意向着老人扑面而来。木锅盖被老人立着倚着墙壁,底部倾斜着卡在稍作抬起的锅沿的平整的盖面被熏浸湿润,挂着密布的水珠,沿着温润的斜面簌簌滑落,被萦绕的热气朦胧地看不真切。随后踱步到木架子处,躬下腰,墨灰色的背影也跟着弯下,在木架的最底层拿出了一个剜开的葫芦,底部的形状宽泛地勾勒出葫芦成熟时优美的曲线,顶部宣彰着合理的恰到好处,与圆润的葫芦嘴一脉相承,满满地占在手里。老人一瓢一瓢地将锅中漾着气泡的水舀进充斥着冰冷的木桶中,滚烫与冰冷融合,努力地搏取着片刻的怡人,追求着悲苦的须臾的善己。

将瓢放在空空如也的碗旁,用左手按住桶沿光滑的一处,右手在水中揽动,温度顺应老人的心意。抬出手甩下手上的水,走到林贵面前,用着几不可察的力道拍了拍林贵的肩胛,与其说拍,更像是轻柔地抚下肩胛的灰尘。

“好了,去沐浴吧,缓一缓淤血,我再给你抹上药酒,就不会那么疼了。”

林贵看着老人坐到矮凳上,把玉米用一支前端分叉的木棍向焰旁推着,使房间弥漫着缭绕的水雾与交织的谷香,林贵脱下充斥着尘迹的敝衣,白皙的臂膀,脊背,双腿,肩胛,赫然彰显着紫青色的瘀伤,挪着步子迈入氤氲着水汽的木桶,面向着老人坐下,溢得水没过林贵的胸瞠,好在并未溢出多少温暖。

“活着真不容易,贵儿,我和你讲,真不容易。”老人用木棍把烤熟的玉米扒出炙热焚身的火坑。

林贵努力地消化着老人的话,然而,林贵认为活着并不困难,自己活着确实是困难的,只因为自己还是孩子,倘若自己是个和那群地痞年纪差不多的,自己的钱便不会被劫走了。

“咱就是活着的人,”老人没有等待林贵的回复,仿佛只是单方面的教授他自己的感悟,“人都有想要的和哀痛的,只不过活着的人,他想要的不过是最基本的,无非吃饱穿暖,就好比你想要回家,我想要传手艺,别人想吃上大米白面,都很基本,却都很艰难。活着的人总是要用千万倍的努力,才能完成基本的夙愿,得到低廉的奖赏。低廉到什么程度呢:好比别人一生下来就拥有,甚至瞧不上眼的,却是活着的人熬尽一生,也得不到的。然而哀痛,因为活着的人那不堪一击的根基,便很容易造成剔除不掉的影响......”

“那生活的人呢?”林贵知道并不能做到听懂老人的话,但一种莫名的异样的感受督促着林贵问下去。

“生活的人,”老人看向林贵熠熠的双眼,胡须随着声音抖动着,“他们的愿望常是高大而遥远,在活着的人眼中看来他们无非是太过贪婪或是吃饱了撑的,当然是怪不得他们!那些基本的生计愿望他们生来便已完成,自然会追求办大事,无非是办大事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罢了;他们的哀痛其实很没必要,因为哪怕办不成,也能做到富足地独善其身,咱的哀痛若是来临,”老人耷拉着眼睑,回忆顺着倾吐钻入思绪,“很容易就能要了咱的命的。”

林贵的记忆也沿着听闻的讲述更新回到头脑中,不断地刺激着纷乱的心绪,两人都陷入各自的回忆,诡异的静谧充斥在温暖的房间中,只有火焰“噼啪”的燃爆声与锅中翻腾着气泡的沸腾声,霸占着整座房屋存在。

“诶,老半仙,还得是你这屋里暖和啊,”通往冰冷的外界的门被推开,一道鲜活的声音划破室内的寂寥,“车里也抵不住这风,冷得像冰窟。”

林贵猛地转过头,只见着一个同自己般大的孩子,孩子也看见了桶中的林贵,眼眸漂亮而迷离,桶沿未能挡住白皙的肩胛,被水汽蒸得白净的面颊热出了血色,湿漉漉的黪发垂在肩头,而脊背上却印着凸兀的伤痕。

衣装华丽的孩子尖叫了一声,立即转过身,面朝着房门,念叨着“不好意思”,老人率先反应过来,笑容伴随着长须颤抖,冲着羞愧的孩子招呼。

“没事,人家是山里来的,不在乎这些,你身为少爷,一个人在浴缸里洗惯了,人家可是总和差不多大的小孩儿一起下河洗澡,就像我给你讲的那样。”

小少爷迟疑地转过身,看向林贵的眼睛,有几缕发丝被水与雾气粘在额头与眼角处,林贵点了点头,抬起手,伴随着水涧坠落的“哗哗”声,将青丝拨到柔软白皙的耳廓上,“没关系的。”声音轻柔而温和,帮小少爷打破了窘迫的囚笼。

光鲜亮丽的小少爷踩了两下高昂的小皮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恢复了自在无忧的声音,调笑着老人。

“老半仙,你不会真的想孩子想疯了,把人家孩子偷来了吧。”

“诶你小子,我要想偷小孩早把你偷走了,还能留你到现在?”老半仙和小少爷嘻嘻哈哈地斗着嘴,屋内充满了欢愉与温馨,老半仙突然“唉哟”一声,看向迷茫的林贵,一手撑着灶台站起身,拍散颧骨处烟熏火烧的烟尘。

“贵儿,这是方老板家的少爷,我先去给你拿衣服,你们先聊。”

老半仙钻进了绿漆木门正对着的未刷过漆的木门掩盖住的房间,小少爷轻车熟路地坐在了较高的椅子上,持续不地与林贵攀谈。

“你和老半仙什么关系啊?”

林贵好似不适应如此的热情,羞愧地抿了抿红润的嘴唇细声细语地说“他是我三爷爷。”

“三爷爷?老半仙好像就独苗一个啊。”

“唔,”林贵闪着漂亮的眼眸,“不知道,是刚认的。”

小少爷微笑着,仿佛被勾起了兴致,继续追着林贵问,在轻松的聊天下,林贵也不再难为情,与小少爷自得地聊着天。

“老半仙好像叫你‘贵儿’,儿化音听起来真有意思,所以你叫什么?”

“林贵,我叫林贵,你叫什么?”

“我叫方思言,思考的思,语言的言,那我以后也叫你贵儿了,嗯.....你就叫我思言吧,我爸爸就这么叫我。”

“思言,你知道寡儿山在哪吗?”

“呃?寡儿山.....没听说过,它在哪个城呢?”

“不知道,只知道是在广州的北边。”

“北边?武昌那里么?好似南昌也是北边。”

林贵垂下眼睑,长睫毛跳跃地闪着,“那应该是哪里呢?小少爷挠了挠整齐的头发,猛然瞪大了双眼,从椅子上一下蹦到地上,抃着洁净柔顺的手掌,“武昌和长沙一样,是吴大帅的地盘,南昌是孙传芳大帅的地盘,你还记得寡儿山是在谁手下吗?”

林贵也睁大了双眼,“对哦!寡儿山是孙大帅的,那就是南昌诶!”林贵的面庞上漾溢着久违的笑容,犹如和煦的春风一般,沁人心脾,“谢谢你,思言。”

小少爷“嘿嘿”地笑着,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疑窦地注视着林贵,“对了,你是要去寡儿山么?”

林贵稍作点头,“对啊,我的家在寡儿山呢。”

“原来你不是长沙城里的人么!”

小少爷听完林贵粗略的讲述后,被震惊狠狠地拉扯着心,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柔软脆弱的孩子,却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坎坷,是自己从未想象到过的黑暗。他是那么柔弱,又是那么坚韧,坚强得甚至不属于这个年龄。

“那你这身上的伤......”

“今天早上被几个说着什么叫花子的‘规矩’的家伙打的,还把我剩下的与讨来的钱,都抢走了。”

“又是这几个地痞,”小少爷愤恨地嚷着,“放心,等我教训他们一顿,把你的钱拿回来!”

林贵方欲道谢,只听见老半仙从屋子里大步流星走出来“贵儿,我这没有适合你大小的衣服,这个马褂先穿两天,先暖暖身子,我再给你擦药酒。”

“唔!”小少爷猛地闭上眼睛转过身,“那我先走了,明天再见!”

“再见。”林贵与小少爷道别,却见小少爷逃也似地溜了。

林贵扭头看向老半仙,老半仙也正扭头看向林贵,随后不约而同地展露出笑容,转变成开怀地笑着,林贵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未能开怀地大笑了,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发自内心地笑了,如生活的人一般,真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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