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活,对林贵来讲,是一个模糊而朦胧的概念,虚无缥缈的幻影却毫不客气地囊括了所有的参差,林贵常听爷爷说作“过活”,日子便是如此活下去,日子仍要过,性命仍要活,而林贵并不理解,或理解以外的其他并不知晓,更不了然。

林贵仿佛被痛苦卸掉了骨骼,一副死去的皮囊瘫在不断扬起尘雾的大地上,暖阳被凶残的积云吞噬,受到荫蔽的秋风伺机卷起更猛烈的沙尘,周围熙攘的行人更为迅速地催促着脚步,卧在地面上的躯体渲染上黄沙,被人掀翻,头部位置隐藏下的黄沙和水混成了黄泥,渗出一片深暗的阴影,在灰黄色的松散下凸兀着。

被掀翻躯壳的林贵睁开空洞的眼,漂亮而脆弱,透穿撩乱的尘土,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风雅的老先生,高颧骨撑起瘦削的面庞,苍老的双眼沿着眼眶凹陷下去,棠紫色的薄唇上方的髭须应着鼻子下方的形状生长着,到达嘴角处便得意地垂下来,下颌处的胡须繁而不密,几然追逐至胸口,双颊上的髯须高调地与下颌的胡须剥离,长长地垂在两侧,好似两条去色的长鞭,顺着秋风肆意枉为的飘动,夹杂着银丝的头发长而飘逸。发丝根部统一被一条青色的发带束缚着,矮小而并不向佝偻的身子套着一件墨灰色的长袍。

“孩儿,”老人棠紫色的薄唇扇动着,而林贵听不真切这苍老的声音,“怎么样,还能不能站起来。”

“钱.....”虚弱,颤抖与微弱共同溶解在被秋风呼啸着带走声音中,被浮起的黄沙击成碎片。

“什么?”老人也未能听真切,他把手中的小木桶和十几根剑形的狭窄的木签放在衣袋中,凸兀地隆起来。

恍惚的林贵好似见到了仙风道骨的仙人,与爷爷曾经的讲述完全切合,他露出了悲惨的微笑,“帮帮我......”依旧是微弱的声音,还未听到仙人的回应,便昏死过去。

过了半晌,林贵缓缓醒了过来,口腔中又温又甜。一根房梁首先横在自己的眼前,与灰角的干泥抹平的棚顶相互挤压着,腹部的暖意拥抱着林贵的心,而浑身的疼痛猛烈地抨击着迷茫的神经,不过身体惊喜地可以撑起来,坐在床上环顾着四周,只有个低矮的木柜子,好似药房抓药用的小柜,却没有抽屉,也没有可供开关的小门,只有一个田地般的格子,上面摆放着几本零零散散的书籍。一方落满灰尘的砚台,旁边放着只残缺了一个小角的墨块,砚台方的格子放着薄薄一沓黄褐色的纸,而柜于的左侧上方镶着一根长满红绣,尾部猛然向上弯曲的长钉子。两根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毛笔挂在上方,柜子的右侧是一张方形的桌子,上方摆着一张八卦图,深黄而褐的八卦图边缘有着破损的痕迹,左下角向上卷曲着,八卦图上是用毛笔绘制的八卦,周围写着“坎”“巽”等字样,久远的笔迹上的字早已干涸,但不至于模糊不清。

刷着早已酥掉的绿漆的门被推开,是林贵见到的那位仙人,只是衣服不是林贵意识中的绫罗绸缎,仙人看见了清醒的林贵,林贵也瞧见了仙人,林贵噤着声,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却又中途转为试探的语气。

“仙......人?”

林贵看见仙人的长须在不断地抖动,随后传来一阵仿佛听到了什么妙语的笑声,声音苍老而清澈,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粗粝。“我?我可不是什么仙人,我就是个算命的。”

老人言毕便转身走出了屋子,只留下林贵在屋内迷离。算命的,寡儿山中并没有见到过,只是听二爷爷说过,镇子上有几位会看风水的。二爷爷是不信的,但给林贵讲得很玄乎,仿佛是在给孩子讲述着神话。二爷爷告诉过林贵,会算命的,也一定会说自己会看风水;会看风水的,也一定会说自己会算命,林贵并不理解这两句的意思,但对于林贵的理解来说,会卜凶吉,便是神仙般的存在了。

林责的沉思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穗玉米打断,林贵迷茫地抬起头,对上老人慈详的笑脸,“吃吧,你一定很久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了。”

烤玉米的香气勾住林贵的下颌,让他的头垂下,死死盯着诱人的金衣玉瓤,“谢谢。”林贵接过久违的食物,勾人的味道萦绕在林贵的思维上,与最后的专注缠绵,最终将世间的珍宝捧在嘴边,急切地啃食起来。

在啃食着玉米的同时林贵眼中泛生着泪花,他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哭泣,也不知道为什么坚持。他今日一大早明可以买数不胜数的食物,但他选择委屈胃腹,如今却在须臾间一无所有,只背负着一身债务。

“你,一定不是长沙城内的乞丐。”老人突然响起的透亮的声音扼住林贵不断塌陷的思考与心境,将林贵的思绪扭了回来,令其思考着悲痛而哭泣。

林贵猛然抬起头,惊讶踱上了林贵的面庞,随即又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你会算命,你算出来了对不对?”

老人的髭须舒展开来,长须又隐忍般抖动起来,未被胡须掩饰住的嘴禁不住地往回抿。嘴角如队尾一叶障目的士兵一般昂扬地挺着胸膛,向上踊跃。

“我的家确实不在长沙,我的家在寡儿山,”林贵敛着长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又仿佛发觉了什么,将捧着玉米的双手放在腿上,同时猛然瞪大了眼睛,将瞳孔聚焦在老人满是笑容的面庞上,声音中充溢着真诚的恳切,“你是会算的,神仙,你是会算的,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算出来告诉我,我的家在哪,寡儿山在哪......”

“那你是怎么来长沙城的呢?”老人没有回等林贵的问题,反而抛给林贵一个不堪回首的问题。

“我,我是被拐到广州,靠做叫花子凑的钱买的票,”林贵透露的信息模模糊糊,伤佛不愿因忆起太多的往事,“可是,寡儿山不在长沙。”老人的深陷的眼突然闪烁,仿佛听到的不是什么历史而好似虚无飘纱的神话,这一切是多么传奇,却又那么真实,旋转的思维中的天方夜谭猛然坠落在步步为营的人间,粘染上世间的尘土气,凝结成现实,昭于世间,督促着长须止不住地颤动。

“你能耐太大了,”老人将赞叹毫不吝啬地赠予林贵,“尽管你只是一个孩子,你能耐太大了。”

“但是我找不到我的家了——你能算出我的家吗?”

“你先别急,你先吃,”老人托起林贵脆弱的手肘,将玉米往林贵嘴边送,“嗯,地方在哪,我也算不出来;但是啊,但是我认识些门路广的人,备不住人家就知道呢。”

林贵好似在漆黑的万丈深渊中洞察出了一束沁人心脾的光,他可以透过温和的光看向之后的以后,而脊背绽放出的阵阵痛麻迫使林贵将这最后的光芒阻塞住,稍作希望的心也坠落在沧海桑田。

林贵眼中的期许与希望转瞬即逝,唯美的眼睛喧嚣着绝望与悲哀,好似蒙尘的美玉,是死去的珍贵,已故的绮丽。“但是,我讨来的钱,都被抢走了,都被抢走了!”林贵纤细白皙的手指狠狠地攥着玉米芯,十指的指尖被挤压得毫无血色,委屈的泪在眼眶中晃动着,“我的钱,我回家的钱......”

老人注视着令人怜惜的林贵,心中不明所以地翻腾,若似为林贵的叹惋,亦或是对林贵的同情,长须也失去了精神,无精打采地垂着,丧失了凌然的魄力。

“诶!”老人从坐着的床边缘站起身,用着苍老而不粗造的持捋着左侧的长髯,“你想不想学手艺,可以赚钱的手艺。”

林贵面颊上正滑过两滴惘然的泪,老人的话听得林贵一怔,将泪珠也镇得平稳,“手艺?”

“没错,算命这门手艺,”老人得意地拍了拍胸肺处柔软温暖的绵织长袍,震得空气中利那间出现一面飞尘,暴露在刚刚从小窗射入的一束温和的阳光下,“戏法,掌眼,乃至扯出几句东洋话都算手艺了,算命更是门手艺了;支个铺,算个命,瞧瞧手相面相,钱便来了。”

林贵惊得说不出话,发力的手失了力道,惊诧地颤抖着,臂膀,身躯,直至灰蒙蒙的面庞,都难以克制地抖起来,“你,你真的愿意教我?”学会了算命后,那就是也学会了窥探天机,自己可以赚到钱,甚至可以知道家的方向......林贵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象自己努力寻求的一切终于奠定了实现的光芒,自己终于可以回到温馨的家乡。

“当然,”老人“嘿嘿”地笑了一声,胡须微微地动着,“我不能眼睁睁地让这手艺断了根,你只要愿意做我儿子,我就都教给你。”

“可是你太老了,我还太小了......”

老人的愉悦从笑颜中溢出,下颌不停地打着颤,激动地几乎喊了出来,“那,当你爷爷也行。”老人兴奋地注祝着林贵,急切地期盼着林贵的回应,而眼前满身瘀伤,好似残破的布偶的孩子,只是垂下头,随即摇了摇,头顶杂乱的长发随之摆动,犹如一顶支离破碎的纸伞。

“不,我有爷爷,”林贵轻声喃喃着,不知是对老人的回应,还是说给自己倾听,“他在寡儿山等着我回家呢......”

“那,我能做你的什么呢?”老人的心绪镇下来,恢复柔和而平静的声音,仿佛怕吓到林贵。

林贵垂着头思考着,窘迫地握住玉米芯,不知自己可以搜寻出什么,倏然,林贵俨然抬起头,正对上老人坚毅的目光,试探般咬了咬薄薄的下唇,迟疑地开口。

“你可以做我三爷爷吗?”

老人一怔,仿佛被新颖的回答所震撼,这个奇特的回答脱离了老者在腹内摞列的一切想象,须臾间,老人又恢复了怡然自得的神情,愉悦地大笑。

“哈哈,”老人伸出好似被咬了一口的舌尖,用着柔软的锯齿刺着棠紫色的大地上因干燥而开裂的缝隙上,“那二爷爷呢?”

“我有二爷斧,爷爷的弟弟就是二爷爷。”

老人开怀地大笑着叫好,“好好,那我就是你三爷爷了,是不是。”

“对。”林贵紧握着玉米芯的手又渐渐卸了力。

“哈哈哈,”老人昂起头,向着屋檐展开双臂,“我有孙子了!我有孙子了!”

老人一把握住林贵冰凉的手,激动地问,“你叫什么?”

“叫林贵。”“林贵.....林贵,好名字!林,木性也,所彰生生不息,长寿之水更兼富贵,运势颇盛,好多字!好名字!那你爷爷唤你什么?你二爷爷唤你什么?”

“都叫我贵儿。”

“贵儿,好!那我日后也唤作你贵儿了。”

老人的眉眼舒展开,轻轻地拍着林贵的手背,因光彰显出无尽的慈爱与怜惜,“待你回家后,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回来看看我,多回来看看我,行不行。”

林贵应允了一声,而老人却像孩童一般,轻捏着林贵的手掌,“咱俩拉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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