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次日清晨的空气湿润而凉爽,草叶与枝头挂着洁净的露珠,林贵可谓是彻夜未眠,在天空刚翻下漆黑,抬出鱼肚白的时候,便早早逃出了这片哀怮的净土,奔入火车站,火车站的乘客却远远超出平日的数量,整个售票处的周围拥挤而喧嚷。林贵单薄的身体根本无法挤进疯狂的人群,只能寻着人们不经意间暴露的空隙,依靠着较小的身躯穿梭过去,一步接着一步强行挤入售票口,正听见售票员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慵懒地喊着“下一位”,林贵用双手紧紧地扒着不断往下掉落风干油漆的售票口,尽力踮起脚尖,将钞票按在手心与案板之间,大声的喊着说话,意图盖过四周的嘈杂。

“去长沙的票!一张!”林贵用稚嫩的声音高声喊着。

售票员乜了一眼钞票,声音里尽显着嘲笑与不屑的意味,“钱不够,下一位。”

林贵还未来得及询问差的钱数,就被蜂拥而上的乘客挤走,最后直接被挤出了人群。

迷茫渲染着林贵的内心,正瞧见一个垂着头,满面愁容的男人,坐在一处被尘埃占据的台沿上,手中攥着一个大布袋子,布袋宽大的口被一根麻绳系着。

林贵蹑手蹑脚地走到男人身旁,轻声细语地询问到,“你,你好,你知道去长沙的票多少钱吗?”

男人被突然出现的问题打断了愁思,昂起头看见了林贵,声音疲惫而沙哑,“不知道,但现在一定翻了两倍不止。昨天凌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了,现在广州的人都在逃,结果票价涨的厉害,真正家在长沙的却回不去了,”男人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将自己的苦闷与悲哀全部都向林贵抛了出去,“我就是个长沙的小商贩,做点小买卖,不求吃香喝辣,只求个养家糊口。八月节快到了,我寻思着到广州买点新玩意回去卖,前几天东西都买利索了,想着八月节一早坐车回长沙,晚上还能和家里人过个节,结果,八月节早上票价涨了一大截!我就剩了那么点回家的票钱,他给我演了这么一出戏,我就知道要坏事,一中午把刚到手的货低价卖出去了,终于多出来这笔钱,下午再一去又告诉我钱不够!我现在真的是财货两空......家也回不去了,在广州成天提心吊胆地防巡警,我真是,”男人的愁苦都宣泄了出去,但仍然是满目萧然,拍了拍空荡荡的布袋子,干笑了几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你也回不去家了,”林贵移下直视着男人的视线,眸子中投射出满溢的伤感,仿佛是对男人的遭遇感到同情,又似乎在为某段乍惊的回忆伤怀,“不过,咱至少还有家。”

男人闻此,只是止不住的苦笑,从怀里摸出了两块圆环状的吸铁石,漆黑的吸铁石严丝合缝地依附在一起,满满的占据着男人掌心的空间,好似相互扶持的至亲,“你说得对,但是咱们有家回不去,”男人盯着手掌中黑乎乎的物件,黄硬的老茧从圆洞中暴露出来,“我还给我儿子准备了两件小玩意当作八月节的礼物,我家好久没过过一个像样的节了,现在却连儿子的面都见不着,甚至再也见不着了。”

“怎么这样说呢?”

“你是小孩,你还不明白,”男人将空闲的那只手缩进了衣袖里,轻轻的擦拭着普通却又视作珍宝的礼物,仿佛是在抚摸着他的孩子的头顶,目光中透露着感受不尽的慈爱,“我只能等到广州城里的事情结束,票价降下来的时候,才能回到家,在等待的日子里,我要想办法不被巡警抓余党的时候捉进去充数算人头,或是为了家中有钱有厂的少爷背黑锅,要是真被捉了,定是会被枪毙或者砍头的。”

林贵原本毫无血色的面容更加趋近于惨白,血腥的地狱在脑海中不断地游荡,用嘶哑的声音将记忆的面皮撕出一条深邃的沟壑,竭力地嘶吼出凶恶的恐惧,迫使林贵在战栗中一言不发,甚至是忘却了应答。

男人将珍宝纳在自己外衣的内衬里,拖着气息长叹一声,头低垂着,发梢挂着湿润的露水,伸出手,用黄厚的老茧逆着脑后的硬发捋着,凝结的水珠被打散,形成如同雾一般支离破碎的液滴,向上弹射出去,形成一道短促的弧线,在金色的阳光下被渲染的灿烂不已,大多浮于空气中销声匿迹,余下的便坠在脖颈或者是后衣领上,仿佛从未存在过。

男人快速的抖了一下肩膀,猛然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林贵,“对了,你身边这里的大人呢?”

突然传来的声音击碎了林贵深陷的思绪,惊得林贵恍然回过神来,“啊......”林贵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响着,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我身边的大人......他去了,在那场乱子中,被一枪打穿......”

林贵的话令男人骤然怔住,轻微的干咳声从嗓子中挤出,注视着林贵白皙而单薄的面颊,看着滚烫的泪珠不断地翻涌,在瘦削的面庞上奔腾,不同于清晨冷酷的露珠,这眼洞宣誓着感怀的情谊。

“抱歉。”这是男人搜遍匮乏的词汇,认为唯一适合说的话。

“没事的......没事的。”林贵用左手胡乱的擦着双眼,抹下眼眶与脸颊上的残泪。

“老乡你,”男人满目愁容,哀伤着自己与林贵的遭遇,“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要回家,爷爷还在家呢。”林贵迟疑了一下,但仍如实回复。

“还有爷爷在家,那就好,那就好,”男人精神了些许,抛下部分忧郁的萎靡,但立即又陷入了忧愁的束缚,“不过你的钱看来也是不够,等票价降下来的这段日子我还能做些买卖,再不济还能去厂子里谋个生计,但你一个小孩,该如何是好?”

林贵向前挪了一步,将垂在腿旁的那条攥着一把钞票的手抬起,眼中晃动着担忧与真诚,“这样,咱们两个一起买一张票。”

男人听见林贵的话,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露出了淳朴的笑容,轻声笑了两声,“当作大人带孩子,是个好想法,可惜你的年龄太大了,太大了,还是要买票的。”

“不,”林贵抿了抿煞白的嘴唇,握着钱的手也微微颤抖,“是当作带的货物,火车上允许带行李,你把我放到你的空袋子里,”男人和林贵的目光随之移动到那个宽大的布袋子上,“把口一扎上,便可以进火车了。”

男人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撑着一旁的台沿,向上发力,支起了结实的身子,是坐着时看不出来也想象不到的高大,“真聪明一小孩!只是,你太遭罪了,你受不了的。”

“我能。”林贵玉石般的眼睛投射出坚毅,回应当机立断。

男人看着果决的林贵,自己对儿子的思念也剧烈地涌现,“那这样,咱俩先去没人的地方。”

林贵和男人走的时间不短,一齐来到了一处偏僻狭窄的街道,除了肮脏飞窜的老鼠,什么都没有,也见不到一个人,男人解开粗麻绳,撑开袋子,让林贵迈进来,林贵进到布袋子里后努力地蜷缩着身子,四周的环境突然变得黑暗,上方又传来布料的接触感,是男人把外衣也塞进了布袋,在出口处稍做掩饰,随后紧紧的扎住袋口,又迟疑了一瞬,松懈地系着,把钞票都紧紧地用手攥着,扛起布袋,并没有多沉,趋步走向车站。

林贵在黑暗中只感受到腾起,随后向着一个方向移动,林贵并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侥幸瞒过去,原本安静的周围吵闹声逐渐扩大,骚乱的声音砍伐着林贵紧绷着的神经,布袋中的闷热使林贵感受到全身泛着湿滑的汗。

“去长沙的票,一张。”

林贵期盼的声音终于到来,响而有力,几乎盖过了林贵耳边其余的嘈杂,停滞了几秒,随后又移动起来,没过多久,林贵感受到缓缓下降,好似被放在了一处坚硬平坦的板子上。

彻夜未眠的倦意侵蚀着林贵的担忧,而林贵仍旧竭力睁着自己的双眼,即使什么都看不见,直至硬板逐渐动了起来,周围的喧嚣声被轰鸣声盖过,林贵才闭上他疲惫的双眼,一声不响地在湿热中昏睡过去。

仍沉浸于睡眠的林贵,眼前忽然一片淡红,额头传来了轻微地拍打感,促使林贵睁开了被润透的双眼,修长的睫毛闪动一下,眼前薄薄的一层水汽散去,呈现出的是男人弯下腰的高大身躯与焦急而惊喜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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