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林贵注视着人群的远去,迅速站起身,长袄的后侧下方沾污了灰蒙蒙的尘土,而林贵并未理会也不知道。他使足了劲奔入跳动着火光的通道,那几个小乞丐面面相觑,肮脏的脸重新流动着血液,将惨白的面皮融化,露出些不正常的蜡黄,随即紧紧跟在林贵身后,并无言语。林贵凭着记忆站在一片焦土上,惶恐的寻视着四周,没有一个站着的人,继续在四周环视,仍不见希冀中的身影,林贵感觉晕的更强烈了,秋风又落井下石地撩起林贵的头发。

“也许,也许不是这,”林贵晃悠着羸弱的身子,走到别的位置去寻觅,“他一定是躲起来了。”

小乞丐们将一具具卧着的尸首翻过来,血迹缠绕在它们的双手,又冷又湿,将他们的双手染的殷红,年岁较大的孩子翻起一个青年学生的遗体,刚要动手拔下那双乌黑锃亮的皮鞋,却发现学生身下压着一个躺着的人,依着火光,看不真切的孩子跪在地上,将身子向前倾去,突然惊呼了一声。

“快!快来!老生意在这!”

林贵和其他小乞丐听见了高声呼喊,竭尽全力向领头的孩子那里狂奔,林贵细碎的发丝被因奔跑创造的风所撩起,林贵的脚踏着一具具冰冷但尚且柔软的尸体,像是踩在棉花上,连跌了好几跤,林贵后来索性不再起身,似爬似跑地口中高呼着老生意,直到赶到领头孩子的位置。呈现在林贵眼前的是心中不断惦念的老乞丐,与一滩鲜血。

老乞丐躺在被血液滋润的泥土上,肩膀靠在跪在地上的领头孩子的腿上,头颅倒在领头孩子干瘪的腹部,阖着双眼,双臂垂在两侧,掌心向上,有两处干涸的血迹,痕迹从手掌的中心处延伸,沿着错综的脉络,一直划过手腕与指缝,持续到与冒着血的土地贴合的手背。而老乞丐的前胸赫然呈现着一大滩血迹,汩汩的鲜血从老乞丐前胸的窟窿里涌出。

林贵双手发颤,颤抖得比亡命时更甚,猛然跪在地上,紧紧攥住老乞丐那双依旧干枯的手,却已然没了炙热的温度,眼泪如同决堤的水,不断地从眼眶涌出,林贵哑着声音,如祈求般呼唤着老乞丐,凄凉而悲惨的声音引得小乞丐们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在被灰尘包围的脸上流下两行明显的泪痕。

“老生意,老生意,你怎么样,你醒醒,老生意,你快醒醒。”

老乞丐依旧没有反应,林贵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呜咽的声音随秋风一同飘散,痛苦地闭上双眼,泪珠从眼角流下,滑过半张面庞。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和眼泪混合在一起,在林贵瘦削的面庞上簌簌滑落,他们没有散去,他们没有躲避,他们习惯了在雨中停留,因为他们没有荫蔽,他们没有地方遮风挡雨,他们只是乞丐。

林贵昂起头,注视着坠下清冷的雨滴的夜空,明月依旧被泼墨的积云掩埋,高高悬挂在空中的依旧只有那颗璀璨的明星。

“林贵......”

苍老虚弱的声音引得林贵猛然移下视线,握着老乞丐的手的双手颤抖的更为猛烈,林贵惊喜的声音又哑又颤,热泪不断地在眼眶里打转。

“老生意!老生意!”

老乞丐有气无力地回握住林贵温暖的双手,微微睁起原本已经瞪大的双眼,曾经豪迈洪亮的声音也变得虚弱沙哑,老乞丐稍稍勾起了嘴角,满是不舍地注视着林贵。

“咱俩......还有桩生意......是不是。”“

对,对,”林贵面露笑容,激动地说,“不过你先别说话,钱在我这呢,咱先去看大夫,等大夫把你治好了,我再把这桩生意还上,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好不好。”

老乞丐几乎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林贵感到双手被轻轻的握住。

“你,”老乞丐的呼吸逐渐微薄,秋风鼓动着他灰白的发丝,粘连在右侧的眼角,“答应我,要回到家,好吗。”

林贵眼眶的热泪终究忍耐不住,如断掉棉线的项链般摔落在地上。

“好。”

老乞丐听见了回应,又难以察觉地了点头,永远地闭上了那双浑黄的眼睛,林贵感到手中的力逐渐消散,直到完全失了力。

夜空的月露出了一丝狭窄的边缘,形成一条明线般的月牙,而那颗闪烁的星芒,与尘埃被秋风一同吹散,消失不见。

老乞丐和黑礼帽被林贵和小乞丐们葬在一起,葬在了老乞丐经常欣赏明月的山脚下,平坦的草甸隆起两座矮小的坟,如同两个感到阴寒的生灵紧紧依偎在一起。棕褐色的坟墓孤零零地在无垠的墨绿中矗立着,周围散落着零星的几张纸钱,那是林贵在前些日子送葬的队伍后面捡来的,今天也游走着许多送葬队伍,都是学生的。

林贵回忆起了爷爷讲述的阴曹地府,便在埋葬老乞丐前,换上了挂在树上潮湿阴冷的单衣。握了握老乞丐血液早已停滞的手,冰冷的厉害,将温暖的长袄平铺在老乞丐的身上,遮挡住沾上血渍的薄衣和胸前干涸的血泉,林贵只是身体发冷,感觉血液竟是在逆着流淌,不安地搓了搓布满泥土和碎草的手,嘴里嘟囔着些什么,注视着老乞丐安详的脸。

“老生意,你的长袄不小心被我弄破了,不过我把它补好了,你放心,穿上还是一样暖和。”

长袄的窟窿被林贵用崭新的胶条封住,那是林贵特意买来的黄色胶条,剩余的胶条被放置在长袄的口袋中,一同葬下。林贵已经很努力地修复属于老乞丐的东西,但林贵知道,他的荫蔽崩塌了,再也无法修好了。

其他的小乞丐早已离去,林贵始终跪在坟墓前,仿佛那低矮的凸起就是笑盈盈的老乞丐,不断地和林贵讲着话,即使没有回应。

“你让我陪你一天,就一天,明天我就结了这桩生意。”

林贵面对着坟墓不知不觉聊到天黑,黑夜催促着时间的流逝,待到夜晚真正来临,又谄媚地拉拢时间,让他放缓离去的脚步。林贵躺在老乞丐的坟旁,欣赏着曾经与老乞丐畅谈的夜空与新月,注视着唯美的星空与圆满的明月,比昨天更为明亮的月抚摸着大地上的灵魂,促使林贵终于回忆起,今日便是中秋。

林贵将头稍稍偏向坟墓,声音努力彰显着欢快,“老生意,我和你讲,爷爷告诉过我,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是要下雨的,下了雨之后,第二天的中秋节晚上就没有怨气,天上也没有灰,月亮才会又圆又亮,这样就能看见广寒宫了。”语毕,林贵开地怀大笑起来。

笑完,林贵感到强烈的伤感与惘然,他侧过身,正视着身旁的那座坟墓,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死了啊!”

“为什么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死了啊!”

“为什么在这个中秋就死了啊!”

依旧是那萦回的河流,依旧是那盎然的草甸,依旧是那纯洁的夜月,在这个本应团结的日子,林贵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度过,因为老乞丐,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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