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睡梦中的林贵感受到周遭一切的光亮与喧嚣,迫使林贵将眼睛稍作抬起,形成一条细窄的缝隙,蒙住双眼的是漆黑的夜空,明月被暗淡的积云侵蚀,只剩下一颗硕大明亮的孤星扯住漆黑的幕布,努力地攀住天空,刺破吞噬着希望的乌云,仅是三更的昏夜,安抚着林贵异样的察觉,督促着林贵阖上昏沉的双眼。

林贵方才闭上双目,唯有感到一旁的人翻身爬起,随后肩膀传来被摇晃的催促,林贵又缓缓睁开眼,这次显现在林贵眼中的是老乞丐焦急的面容。

“快,快起来,”老乞丐急促地说着,声音并不响亮,却每个字间都颤着不易发觉的抖动,“你瞧城里,又吵又亮,那不像正常的光,那是火光!”

林贵迷惑地爬起身,凛冽的秋风搅拌着远处下侧的红光将林贵震得清醒,眺望着老乞丐所指的方向,红色的光凝成压迫的脸在不尽地嘶吼,仔细听着,仿佛是“打倒军阀”“消灭对工人的压迫”此类的词语。

“糟了,怕是学生又要上街闹了!”老乞丐明明白白听清了远处传来的微弱却整齐的呼声,“能活着就不容易,想活好了就根本不可能!三闹两闹闹丢了性命,你的爹娘可如何是好啊!”

老乞丐回忆着在城中乞讨的时节,见识过上街游行的学生,手无寸铁的学生,被督警巡警捉进监狱,甚至被当街毙掉,不免一阵恶寒,“已经活得这么好了,为什么呢?”

林贵未有搭话,也许是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也许是未有听见,只是陷入了无限的沉思,猛然,林贵拉起老乞丐的手腕,指向那片晃动的火光。

“那不是街上,那里好像是......垃圾场!”

老乞丐猛地一怔,立刻向前走了几步,秋风不断的呼啸着,掀动着老乞丐单薄的身躯与外衣,老乞丐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踉跄了两步,将腿稳稳的支撑在地上,而不停的打颤,林贵盯着老乞丐的脑后,感受到掌心握着的手腕在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只见老乞丐突然转过身,暗棕色的嘴唇不住的颤抖,林贵的双眼对上老乞丐喧嚣着惶恐的眼睛,萧瑟的秋风更加猛烈,却始终未将遮蔽光明的厚云驱赶。

林贵的手被老乞丐紧紧地握住,温暖而炙热,手心传来血液流经的温热,浸透了林贵湿冷柔软的手掌。老乞丐阖上了被风割得冰凉的双眼,又猛然睁大,吐出一口深邃的浊气,注视着林贵惹人喜爱的眼睛。

“我去找那群小叫花子,你先躲起来,躲在这山里也好,躲在更远的地方也好,就是,千万不要进城,无论我出不出来,”老乞丐的声音突然放轻,语调也缓了下来,“你今天都不要进城。”

老乞丐毅然转过身,拖着佝偻的身躯,向着城内踱去,而手腕突然被后方用力扯住,唯独不同的是,握住手腕的手不再湿润冰冷,而是如长袄般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温热。林贵将掌心的温度移下,拥抱着老乞丐干裂坚硬的掌心。老乞丐转过身,林贵纯洁无暇的眼眸闪烁着,仿佛将夜空中唯一的明亮的星远远甩在身后。

“走吧,一起走。”

老乞丐瞪大了双眼,堪比正秋的桂圆,随即垂下眼睑,紧紧地握住林贵纤细的手,在秋季的深夜裹着刺骨的风,注视着林贵紧张而坚毅的面庞。

“嗯,一起走。”

两人向垃圾场走去,一路上皆是不可见的黑暗,唯一的指引便是逐渐清晰的火光与呼喊声逐渐磅礴明朗的口号。林贵被闻所未闻的口号震得更加迷离,林贵无法理解所要呈现的一切,恐惧占据了更多的内心,停滞的思考被迷离与恐惧吞噬,将所有的思想皆被恢弘的阵仗吞于腹中,以致鼻尖上涌现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老乞丐与林贵瞧见着前方密集的人群,那是一大群学生与工人组成的团体,他们中的每一位手中都拿着散发着光明的火把,聚集成仅剩的光源。

“消灭一切对工人的剥削!”所有的学生与工人一齐喊出,惊得巡警震耳发聩。

官兵整齐的在对面排成一排,架起从西洋置办的机枪,端起一杆杆修长的火枪,巡警在这牢不可破的墙后瑟缩,军官站在一个结实的木箱上,挺起浑圆的腹部,向空中勾动手枪,只听见一声轰鸣的枪响,镇静了对面的喧嚣。

“告诉你们最后一次,”军官好似缠绕在树上的巴蛇,昂起高傲的头,一条吐着信子,磨牙吮血的蛇,“都回去,再不走,可就要开枪了!”沉重的呼吸通过鼻息贯穿军官贪婪的大脑,秋叶凉爽的空气束缚着每一位温热着鲜血流淌着的冲动。

数十个在垃圾场过夜的乞丐未能在骚动时逃离,只能在这磅礴浩大的队伍混入其中,等待着逃脱的机会,瑟缩着听见军官的宣告,焦急地等待着工人和学生的散走。

队伍中突然爆发了义愤填膺的辱骂,不甚清晰的吵嚷死死扼住了乞丐们狂躁而冰冷的心脏,狠狠地将其撕碎,坠下滴滴结着冰碴的血,变成繁密的刃,划破悲凉的秋风。

杂乱的枪声如激昂的音符在血红的乐谱上紊乱的嚎叫着,金色的火花从枪中喷薄而出,鲜红艳丽的菊花在人们的前胸或者后背中绽放,血流不断的摔落在地,刹那间融入湿润的泥土,飞溅出的烈血甩出猩红的雾,空气中弥漫着消散不尽的铁锈味,迫使军官扯出一绢做工精良的白帕,遮蔽住自己的口鼻。

“糟了!”老乞丐看着前方的溃散,连忙松下林贵被汗液浸湿的手,蹒跚着步子急迫地向人群走去,林贵将掌心在长袄上抹了一把,又立即握紧拳头,手指的每一根指骨和关节皆高高凸起,墨青色的血管膨胀彰显在白皙的手臂上,立即快步跟随着老乞丐。

无数的人们与林贵反向地狂奔,林贵感受到一旁亡命的学生与工人如秋风般疾过,硝烟与铁锈交融的气味侵得林贵头晕目眩,枪响声、哀嚎声、与求救声交织成纷乱的合奏,猛烈地撞击着林贵脆弱可怜的神经,火把无力地砸在地上,燎燃了附近十余座垃圾堆,跳动的橙光开辟出一条唯一的道路,两侧是贪食而顽固的火墙。

“小孩!快跑!”老乞丐瞧见了不远处的小乞丐们,向他们大喊招呼,脸色惨白的小乞丐们仿佛发现了数米远的老乞丐,拖着饥饿孱弱的身子向老乞丐奔来。

“老生意!快跑!老生意!快!”小乞丐们杂乱无章的呼喊着,林贵瞧见戴着黑礼帽的小乞丐猛然顿住,额前的礼帽也豁然出现一个圆洞,内部的鲜血止不住地涌出,随后向前扑在地面上,恐怖暴力掀起林贵的双眼,一句话也喊不出来,他终于知道,礼帽上两个贯通成直线的洞是怎么出现的了。

林贵伸手扯住老乞丐的衣袖,老乞丐正在震惊的痛苦中发抖,林贵竭尽全力地拖着老乞丐,“跑吧!老生意!”老乞丐回过神,林贵转而拉住老乞丐发颤的手,“再不跑就跑不掉了!”

林贵拉着老乞丐顺着人群逃窜躲闪,两侧飞过如雨的子弹,一大批学生与工人居然逆着方向冲向前,一条溅出的血喷在林贵左侧的脸颊上,又滑又热,林贵的手突然被一阵力所挣脱,掌中的物体被抽离,余下一片虚空。

林贵惊诧的回头看去,老乞丐的额头布满密集的汗珠,“我老了,腿脚不利索了,你走吧。”

林贵想再紧紧攥住老乞丐的手,而老乞丐向后退了半步,眼眶里流下两行浑浊的泪,声音是林贵从未听到过的,几乎是发自内心的恳求的声音,比乞讨钱财时的声音更为悲惨,更加令人动容,“走吧,走吧。”

林贵的眼泪止不住地涌,抿了一下风干的嘴唇,扭回头向着远处狂奔。

已经逃出了足够远的亡途,林贵不再拥有半分力气,双腿发软,颤得厉害,猛地跌坐在坑洼的土地上,近乎贪婪地吞噬着冰冷的空气,湿冷的汗沿着瘦削的下颌,滴在长袄的前胸,长袄上镇守洞孔的黄胶条早已不见,渴望着自由的棉絮争先恐后得涌出。

回头望去,林贵只看见了黑压压的人群与泛着火光的炼狱,鲜血汇聚成河流,尸体堆积成山丘,子弹化作落地的令牌,哀鸿称作炼狱的圣歌。林贵不能再看见老乞丐,只有泱泱的人影,也不能再听见持续的枪声,因为双耳被圣歌所萦绕。

嗡嗡声逐渐消退,仍是没有枪声的传来,却是群众恢弘的呐喊声在耳边呼啸,他们以血肉之躯打跑了整个排的士兵,他们视死如归,蜂拥而上,抢夺着士兵手中的枪支,用火将这堵坚不可摧的墙强行烧毁,焚灭了这凶悍的豺狼,烧得这群爪牙溃不成军,抱头鼠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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