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秋风温和的抚着时日的手,伴随着携带霜雾的一场场秋雨悄然而逝,凝结的冰碴的冷气在人们耳边呢喃,宣告着中秋的临近。空气中越发湿冷,而泱泱如潮的乞丐们并未能增添半块烂布来覆盖在残破的薄衣或是包裹住充斥着红而透紫的伤口,老乞丐告诉过林贵,再过一阵天气转寒的时节,垃圾场便会变成泛着腐尸气味的乱坟岗,都是因为饥寒交迫而死的乞丐。林贵的衣物还是厚实,只不过真如乞丐身上粘连的布料肮脏了,多日的乞讨已经让林贵蓬头垢面,也唤着老乞丐为“老生意”,从各个层面来观察,他俨然成了一个同垃圾场内孩童一样的乞丐,而老乞丐翻出了一件不知多大岁数的长袄,但可以确定的是,暖炉般的它已经陪着老乞丐熬过了数十年的冬季,东洋布缝制的长袄被污垢掩埋住了原本清新的墨绿色,本应雪白的棉絮早已泛起橘子在掌中残留的淡黄,如同油脂般在破开的洞中呼之欲出,却被金黄色的胶条拦住了唯一的出路。

虽然此时的气候仍不足让人披上长袄,但老乞丐并不在乎,他享受着长袄给他带来的十足的温暖,可能是老乞丐少有的慰藉,而经过这么多日的积累,暖意起了作用,乞讨也起了作用,现在的钱足够置办一张前往长沙的火车票了。近些日子的学生实在太过慷慨,只要接近扎堆的学生,便会得到他们痛快地掏出钱递来,随后又催促着老乞丐和林贵离开。

老乞丐和林贵太贵专注于乞讨金钱,时饥时饱也未曾动过票钱一张,如今钱已堪堪足够,老乞丐趁着夕阳尚未落山之时,便领着林贵走出了喧闹的城中心,来到了一处幽寂的山脚下,只有一旁的河水在“哗哗”地流淌。

一老一少并排坐在铺平的长袄上,长袄与繁密的草甸之间是厚厚的几层报纸,欣赏着将要隐匿于山后的夕阳,染红了长白的天空,点燃了厚实又遥远的云,拥抱过来的橙光温暖着他们的身心,照耀在他们荡漾着笑容的面庞与羸弱却挺直着脊梁的身躯上。小河不紧不慢地流淌,漾着粼粼的金波,清澈的水流上颤抖着耀眼的金光,懒散地散落在河边光滑的鹅卵石,没有约束地躺在河岸。上方时常有溅出的水花摔落在卵石的眉心,滋润着无垠的土地,翠绿的青草盎然着生机,从卵石周围的土地上冒出,用挺直的脊梁遮挡住矮小的乱世。从广袤的草甸远远望去,皆是被晚霞照耀成迟暮的平地,披着橙黄的外衣,浮生起恬静与悠扬,让体会过的人忘记一切的忧愁与痛苦。

“明天,你就要去长沙了,”老乞丐浑黄的眼珠注视着夕阳,目睹着万物的沉睡,“我甚至不希望你离开,我又将是一个人,我又没有伴了。”

林贵将欣赏着火烧云的双眼转向老乞丐,殷红的夕阳将老乞丐灰白的头发映得金黄,犹如一面金佛。

“但是你必须回家,你是有家的。”

林贵眨了眨那双美丽的眼睛,将手放在老乞丐布满裂痕的手背,好似一面破碎的镜子,抚上去,却不似想象般坚硬,他终究也是皮肤,不论经历何等千锤百炼,体会过多少年的人间疾苦,他终究是人的皮肤。

“没关系的,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去寡儿山。”林贵的眼神比河水更清澈,泛着粼粼的水纹。

“哈哈,”老乞丐又恢复了笑盈盈的表情,面颊上的皱纹簇拥着,笑声从咧开的嘴里飞奔而出,“但是咱没有那么多钱呢。”老乞丐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林贵真澈动人的双眸。

“乘务哥哥告诉我,”林贵的语调欢乐且真诚,“可以携带一些行李,你把我放在那个捡到的蛇皮袋里,就可以了。”

老乞丐抿着湿润却干裂的嘴唇,不声不语地微笑着,“那便不必了,谢谢你,”耷下和老树皮一样的眼睑,惆怅将浑浊覆盖,“毕竟,这里是我的家。”

“但是,你的家呢?”温和的秋风划过一旁的草,林贵乌黑柔软的发丝同草尖般向着秋风飘动,埋藏着耳的长发被秋风掠起,一侧的青丝浮起,显露出一只脏而娇嫩的耳朵,另一侧柔顺的长发紧密的覆盖著这边的面庞,撩起的几丝长发抚过被夕阳照耀的脸颊。

“对啊,我的家呢。”老乞丐别过头,不知是在远眺着迟暮的夕阳还是火红的积云。

老乞丐又偏过头,将林贵又小又脏的手放置在布满粗茧的掌心,用另一只坚硬的大手轻轻的拍了拍林贵的手背,随即看着自己厚实粗钝而又充斥着污垢,深深嵌入指尖上的硬指甲。

“我的家,之前在村子里,就是这城边的某一个村子,我爹是和洪天王起过事的,再也没回来,恐怕是害于鞑子的手里了,娘是很精明能干,终归是犁不动地,家中我有一个姊妹,嫁出去以后便再无消息了,家中穷的厉害,待我方才与你这般大时,娘已经饿死了。”

老乞丐讲述的声音不大,眼眶却已经红了,浑浊的泪挂在眼珠上,终究没令其落下来。

“老爷收了田,还占了房,胡乱给些铜钱,我便去镇上谋生路,再大一些,便进了城里,我做过工,做过买卖,学过手艺,耍过小戏,甚至这些新老爷造反的时候,我在广州城里也没被炮火炸死,豁出命干了一辈子,为了那点嚼谷,天天心里惦记活着,活着。日子乱的那阵,我饿的去抓鱼逮耗子,害了病就胡乱吃些草,备不住哪根就是药材,那些日子总中毒,也差点要了我性命,”老乞丐放下了林贵的手,展示出那条攀附在臂膀上蜿蜒的疤痕,失声哑笑,“呵,我之前倒是埋怨过怎么就没要了我的命,那是现在这里大老爷造反的时候,我只记得四处着火,周围都是很响的炮声,我拼了命地跑,突然窜出一个个鞑子兵,向我来了一刀,很痛,我更是卯足劲跑,找到一个缺口躲起来。现在再想想,之前要是砍在脑袋上,倒也不至于落成现在的模样,老了之后一事无成——我又哪有什么想成的事呢,我只不过是想活着罢了。我这辈子,光是活着就用尽了全部力气呵。到头来,成为了一个要饭的,但我还得活着。”

老乞丐的泪水终于牵挂不住,眼珠失了力气撒开了手,两滴泪水滑过被灰尘占据的面颊,留下两道鲜明的痕,夕阳余下的光芒刺过眼泪,将金黄注射在两行浊泪中,折射出晚霞的余光。

林贵紧紧握住老乞丐的左手,“但你说,你不想离开,因为这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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