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老乞丐自然了解林贵的疑虑,“放心,乞讨也能得到钱,就是碰运气,除了能捡到老爷太太扔掉的点心,更要去向那些打扮时尚的千金小姐乞讨,或者乍一看像是从西洋刚回到广州的先生、少爷乃至于学生,他们是富裕且容易心软的,广州城内的其他老爷是对乞丐见识多了的,这城里这么多乞丐,自然没有人管,哪怕有善人想给些东西,也是管不过来的,索性就没人管了。”

老乞丐站起身来,越加兴奋地对林贵说着,秋风将激动呼啸在老乞丐的面庞,又转而勒住他的脖颈与咽喉,声调骤然陡降,将右手握成失掉水分干瘪的苹果般皲裂的拳头,放在干裂的嘴唇前,随即猛烈地咳起来。

林贵连忙站起身,意图做些什么,而老乞丐连连摆动左手,呈现出掌心纹络中隐匿的墨绿色。

“没事没事,只是呛到了风,”老乞丐失力地垂下右臂,“不过,若是真的遇到好心的阔老爷,你的回家票钱肯定是足够的了,就算遇不见,向日后要办大事的教员或者学生要口饭吃,咱也能弄点钞票。”

林贵还未完全理解老乞丐的话,而耳边突然传来嘈杂稚嫩的喧嚣声,转头望去,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聚成一帮,领头的稍年长的孩子手中甩着一根扭曲的木棍,应该是折断的树枝,前端的细枝和棕褐色的枯叶牢牢抓住波澜起伏的残舟,孩子们一同陷入溢出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的垃圾堆,一个戴着前后正对着的两个圆洞的黑礼帽的孩子,悉悉祟祟地刨着一座被蝇虫占领的烂堆,好似翻出了一只死老鼠。只见他攥着老鼠的尾巴笑容灿烂地快速甩着,其余孩子便跑来哄抢这只爬满蛆虫,散着恶臭的老鼠尸体。尖叫声,欢呼声,融汇在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暗窟中。

短暂的嬉戏打闹结束,领头的仿佛向林贵这里投来了清澈的目光,嘴里紧接着嘟囔了一句,使其他孩子纷纷地把头转向林贵这处干净清新的藓地,投来惊喜且躁动的目光。

“老生意!”有的孩子将双手放在瘦削的脸颊上,扩城喇叭状,奋力地喊着,几个矮小但灵巧的孩子爬上了身后的垃圾铸成的小丘,挥舞着芦苇般的双臂高呼,“老生意,这回你也寻了个伴?”

老乞丐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转过身眺望小乞丐们,“今天有个伴!今天没有东西和你们做生意!”老乞丐高声回应,又突然在压低声音,喃喃自语,“也希望只是今天有个伴。”

林贵的手突然被粗粝的厚茧包裹,促使林贵回过头,首先入目的便是老乞丐佝偻的身躯,与永恒坚定的眼神。

“走吧,我带你去赚钱。”

老乞丐领着林贵踏入了富人的乐土,繁华的城中心坐落着整齐划一的店铺,电影院,古董店以及布店。在满是行人的街道上摩肩接踵,众多的自行车如狡猾的黄鳝般在人流里穿梭,繁密的人群中持续传来嘹亮且稚嫩的童声,竭力推销着自己缝着补丁的旧包裹内新印刷出的报纸,街道两侧游走着不计其数的人捧着一个扁而宽的黑箱子兜售着自己的香烟。

那张印着油痕的报纸被老乞丐折成斗状,努力睁大自己浑浊的双眼,眼角处的皮肤绷得紧致,甚至眼角两侧的皱纹也被铺开,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走。”老乞丐发现了认定的目标,拉着林贵,沿着街道蹒跚。迎面走来的青年身着高贵典雅的礼服,带着圆框的金丝眼镜,无一不展示着学识的广博与身份的高贵,令人陶醉,令人折服。

老乞丐举着漏斗状的报纸,拉着林贵向前挪动,操着悲凉的语调,再配上肮脏惨白的面容,再铁石心肠也恐怕会为之动容。

“行行好吧,少爷。”声音中透露出无限的凄凉。

高贵的青年怔住一瞬,有随即抬起右胳膊,快速的摆动两下手,毫未停滞便趋步离开。

林贵迷茫地侧过头,湿润的眼睛溜溜地闪烁,老乞丐也别过头,正映上林贵美丽的双眼,更俯下身,贴近林贵被秋风吹的皲裂的耳廓。

“没关系,这很正常,”老乞丐沉下声音,在林贵耳边窃窃私语道,“这便是碰运气,运气好了,甚至有大老爷扔下几块大洋;运气不好,撞在他们正在气头的枪口上,被毙掉也不足为奇。至于没有回应,或是被老爷的下人们连打带骂地撵走,便是经常的事了。”

林贵无法理解老乞丐所讲述的卑劣的现实,他也无法明白为何会因为一句话便丢了性命,但至少证明了这群大老爷,是十足的坏种;但车票的钱却全都指望着大老爷的施舍,他们又是值得称赞的善人,截然相反的定论让林贵无法确定,更无法找到方式来评价这些军阀,这些怪异的疑惑沉溺在血液中,灌输在无垠的记忆里。

一日悄然而过,暖阳隐匿在山脚下,一轮皎洁无暇的满月占据了幽暗的长空,不同于城中的太过明朗而显得夜空暗淡无光,也不同于工厂附近充斥着散不尽的阴霾,林贵与老人躺在了一座小山丘的旁边,身下垫着厚厚的报纸,这次林贵没有再同原来卧睡,而是与老人一起仰躺着,回忆着今日的收获,都是凭着几名学生,施舍了几张钞票。老乞丐在夕幕之时,领着林贵混入了数不胜数的小吃铺坐落成的长巷,总是可以捡到诱人的糕点,可能早已经被踩碎踏扁,或是沉浸在尘土中无法自拔,但这一切并不影响其香甜软糯的口感,炼出浓郁的香气,被饥饿吞噬的林贵兼上闻所未闻的美食,是需要轻轻弯下腰身,拾起塌下脊背的糕点,用手或者衣袖轻轻掸去紧紧咬住糕点的灰尘,满心欢喜地吃上一口,人生最为甘甜的部分便会在口腔中盛开,在舌尖上起舞,在唇齿间跳跃,刺激着自己最紧绷的那根僵固的神经,让人们忘却了最本质的忧愁。甜美撞断紧张的精神,沉溺于安乐的蜜糖,而林贵与老乞丐并未擦拭耀武扬威的薄尘,不知是太过于心急,还是双手和衣袖的肮脏早已胜过糕点太多,但终究开怀搅拌着苦楚一同囫囵吞入腹中。

“好吃,”林贵咂摸着嘴回味道,“寡儿山里从来没有人做过这些吃的,也可能没人会做......唔,爷爷一定是会做的。”

老乞丐嘴里叼着半只剔牙用的麦秆,根部的外皮被咬得开裂,品味着并不有滋味的麦秆芯,“确实好吃,今天的运气不差,没有人把咱们撵出去,而且不少是被少爷小姐咬了几口就丢在地上的,特别是金色洋裙地那个小姐,她走了多远,咱俩就跟着捡着吃了多远。”

“对!那个油滋滋的粘糕,很好吃!”林贵眨了眨承接着明月的眼睛,“老爷爷,为什么别的乞丐都叫你老生意呢?”

“哈哈,”老乞丐短促地放开声音大笑了几声,用皲裂的拇指和食指夹住那条折断脊梁的麦秆,随手丢弃在一旁的草地上,“可能因为我喜欢和小孩做生意吧,要饭的吗,总是饿的没有力气,跑是跑不动的,就算是遍街的老鼠,好几个人一起才能捉到一只,我会下套捉老鼠,这种东西我是不吃的,我混的时间长,地方熟,力气也还算足,就拿着这些小玩意和捉来的耗子,和小孩们换些报纸和其他东西。”

“那你对我这么好,”林贵紧盯着逐渐被乌青的云挡住的明月,“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和你做生意呢?”

老乞丐爽朗地笑了出来,即使声音依旧粗粝,“这桩生意先留着,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老乞丐的笑声逐渐减弱,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在背上摸索着,突然捏住了一个活动的小物件,拿到眼前一瞧,是一只巨大的跳蚤。

“这种只会吸我们血的家伙,都要狠狠的捏死!”不知道老乞丐是在告诉林贵,还是在自言自语,又见老乞丐的拇指与食指稍稍用力,便将满腹鲜血的血囊挤压零碎,圆滚滚的跳蚤化作一滩新鲜的血液,滞留在老乞丐的指腹上。

“对了,你瞧这个,”老乞丐的手好似突然盲了眼,在身上左右翻找着,林贵转过头,见着老乞丐如变戏法般变出了一个方正又冰冷的打火机,紧握着黄铜铸成的身,金属的外壳雕刻着一副长满络腮胡子的俄国人举着一杆修长的猎枪,“这是我用破了两个洞的高礼帽换来的,”老乞丐用拇指用力向上推动打火机的顶端,掀起盖顶后再用粗糙的大拇指的指腹垂垂的滑动墨黑色的打火石,冒出了点点火星,又一下,“蹭”的一声,只见打火机上跳动着橙红色的火焰,忽闪忽闪,明月已经完全被青云遮挡,只有这微弱的火苗散发着不显奢华的金色火光,透过荧荧火光,是林贵漆黑漂亮的眼眸,火光映在林贵晶莹的眼睛内,在瞳孔中跳舞,将最温暖的光芒照耀在林贵的脸上。

老乞丐捏着跳蚤干瘪的尸体,放在火焰的上方,两指稍作分离,跳蚤便坠入吞噬一切的火焰,干涸的尸体迅速收缩,化成一撮细腻的灰烬,被微弱的呼吸声吹散,消失在空气中。

天空中传来的声响太过突然,惊得林贵猛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绚丽的礼花,不断地在半空盛开,远处的烟花驱赶走了顶层的乌云,在两人的脸上映上淡淡的金光或红光,垃圾场里惊醒的乞丐,骑着单车缓缓停下的学生,刚刚拖着疲惫身子从工厂走出来的工人,漫游在步行街的富人,在大庭院中享受晚宴的军阀,纷纷昂起头,欣赏或感叹着在夜中绽放的光明,它从惊扰中解救出了被遮蔽的明月,又掩盖住了本不富庶的月光,无数的人们并不知道这是何处的老爷还是少爷在黑暗中压榨出的光享受着曼妙的诞辰,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他们只知道,老爷们同神仙一起驱除了作威作福的满人以可能有机会给予他们些许宽泛地活着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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