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广州城的繁华缭乱着林贵的眼,宏伟的建筑是一座座巍峨的山峰,汽车在油柏马路上飞驰,富庶的人们披着西装或洋裙,女人们都穿金戴银,在唇上抹着鲜艳的口红,顶着烫成卷曲的头发,男人们时不时翻开镶着金边的怀表,常常叼着象牙烟斗或是从英国进口的香烟,簇拥着走进“香满楼”或是“百宴馆”。一些穿着朴素的人家,腰间总响着“叮叮当当”银元碰撞的声音,笑着钻进一间矮小昏暗的房子,或是潜入红火的茶馆中。这里总是坐镇着大人物,沏上一壶高茶,身边围着一群委员,眼睛都在盯着戏班子妙不可言的戏曲,而心一直准备着接住大人物的话,待到这些手握重兵的大人物看尽了兴致,委员便会请着大人物去富丽堂皇的餐厅,但都会在第二日的清晨从妓院中一同出现,当大人物们遇见一些不长眼的麻烦,只需提出“我是陈大帅的军官”便可迎刃而解,倘若他敢直呼“陈炯明”三个字,便可以毫不犹豫地一枪毙了他。

夜晚的广州城较白日更为奢华,金碧辉煌的灯光会从欧式的城堡上镶嵌的庞大的玻璃内透射而出,照耀在行人或学生的脸上,纸醉金迷的宫殿内挂着数盏水晶吊灯,荧幕后的明星现身在舞台前方献唱,留声机播放着优雅高端的歌曲,舞女们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宛如一只只轻巧的黄鹂,身穿的淡黄的舞裙被灯光染的金黄,更加展现出身披白色礼服的明星的纯洁无暇,洁白的羽毛构成一对神圣的翅膀,装饰在靓丽的礼服上,如同一群雪白的精灵,跟随在裸露的肩头。待到头牌一曲结束,留声机会变成婉转动人的爵士乐,跳动的音符纷纷托起魇足的客人们,搀扶着尊贵的先生太太,相继起舞。富丽堂皇的大厅内,洋人,东洋人以及汉人,被映得金黄的脸无一不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而这一切的欢愉与享受,并不会向哀苦的民众泄露半分。林贵抛弃了首日相见的新奇的惊异,此外再也未能动容林贵分毫,林贵明白了购票的道理,便日日为钱忧愁。不必苛责一个生活在山坳里的才八九岁未经世事的孩童,至于这几日,林贵可接触的观察又坠入了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明照耀的深渊。

除去蓬荜生辉的市中心,广州城内更多的是周遭低矮破烂的民居,或是破砖烂瓦砌成的工厂,乞丐与老鼠在街上随意流窜。这些乞丐多半是年事已高的老人或是与林贵年龄相仿甚至更小的孩子,即使年纪大相径庭,而身上都粘着堪堪称之为衣物的破碎的布片,杂乱肮脏的头发披散落在肩头,乌黑羸弱的身子暴露在秋风下几乎便会被刮倒,他们的面色好似在惨白干瘪的枣上涂抹一层明黄的蜜蜡,表面又附着又厚又干的硬灰,每日与疾病、饥饿、寒冷、恐惧,乃至曝尸荒野为伍。

乞丐们可能在任何时刻苏醒,但原因都是饥寒交迫。无一例外,他们会几个人聚在一起,漫无目的地在垃圾场里踱着步,以寻求拥抱着污秽的腐烂的食物,或是被洗褪色的撕裂了口子的衣裤鞋帽,在夜晚时便会直接躺在泛着淡淡黄痕,卷起边缘的旧报纸铺成的铺盖上,看着天际游荡的繁星和风云变幻、阴晴圆缺的月是他们唯一的乐趣,也可能是唯独一个人的乐趣。除了皎瑕的月,唯有四周工厂彻夜的光亮,堪堪称得上是为此些飞蛾般脆弱的底层群众流露出微茫的光。

林贵靠着干粮和河水勉强支撑着自己孱弱的身体,膝盖和掌心的伤口已然痊愈,却犹如一条孤魂野鬼在城里游荡,在夜晚便会寻觅一处建筑的角落,将干粮塞进衣服里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干硬冰凉的干粮会将林贵冻得一颤,随后卧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将干粮护在身躯与大地之间,伴随着喧闹或是宁静,昏昏沉睡。

今日已经是林贵来到广州的第七夜,搜遍内外也刮不出一丁点钱,而干粮却俨然剩下几块,想到这里,林贵深深地感受到压抑苦闷的情绪从心中涌出,泪止不住地流淌,却死死地咬着牙,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回忆着与爷爷的曾经的点点滴滴。

肠子被林贵哭得绞痛,腹部好像被利刃狠狠刺入,划开,剜出心脏,拉扯着他脆弱的内脏。开膛破肚般的痛觉几然让林贵死去,林贵用瘪瘦的手指穿刺滑黏密厚的苔藓,狠狠嵌入潮湿紧致的泥土,卷起肮脏的十指,疯狂地攥住淤泥,泥土便从宽阔的指缝中涌出,鼻腔内喷薄而出的浊气挑拨着绒毛般的地藓,死死的闭着牙关与双眼,倏尔,紧攥着泥土的双手缓缓松开,便毫无动作,只剩下鼻息下的地藓微微颤动。

林贵的眼睛犹如未盛开的花苞,在暖阳的照耀下悄然盛开,迷离的目光映上湛蓝的天空,没有无尽的黑暗,也没有消散不走的阴霾,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唉,小娃娃你可算醒了,”老乞丐向林贵蹒跚地走来,“你昨个昏死在了路上,看来真是疼的厉害,恐怕是喝了厂子附近的河水。”

林贵迟疑着坐起身,双手的掌心抵在所躺的几块老旧报纸上,甚至有的报纸上还泛着油渍的痕迹。

“谢谢你,老爷爷。”林贵感到舌头明显的麻木。

“不,不,”老乞丐挺起佝偻的腰,摆弄几下裂着洞的脏衣服,摆动着枯树残枝般干瘪的手,“厂子附近的水是喝不得的,若是口渴,便去远些或是紧挨着山的河。”

林贵昂起头,盯着风烛残年的老者充斥着灰尘的面庞,褶皱中堆积着乌黑的尘土,浑浊的双眼隐藏着浅浅的黄,薄薄的灰质的土层覆盖在惨白的耳廓上,宣誓着年老而结成的色斑,傲然矗立在老者的右耳垂上。

“那,老爷爷,你是郎中么?”林贵喉咙里传来淡淡的酸苦。

“不是,”老乞丐的面容彰显着开怀的笑,“我只是一个乞丐,在外面得的病多了,便在山脚或是坟岗上揪把草吃,自然就知道害了什么病,该吃什么草了,”老乞丐把一旁几乎揉碎的纸包递给林贵,“我往你嘴里挤了些草汁,你当时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便好了,又倒下去,睡到了现在。”

“这个,这个都给你吃,”林贵没有接过蕴藏着全部希望的纸包,“这里面,是干粮。”

“你吃,本是你的干粮,”老乞丐仍端着手臂,一条疤痕透过衣袖的裂痕暴露出来,好似一条吮血的蜈蚣,攀附在干枯的树干上,而纸包更是结成的硕果,挂在几根枯萎的松枝,“而且,你是空着肚子的,快点吃吧。”

“一起吃,那么就一起。”猛烈的苦楚翻涌而上,在口腔中逐渐弥漫,在腮肉内翻滚,林贵屏住呼吸,将世间最煎熬的苦味咽入腹中。

“好,”老乞丐坐在林贵对面,盘起腿,将纸包放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拆开,“吃吧,一起吃。”

林贵和老乞丐一块接着一块分食着仅有的干粮,只剩下最后一块时,老乞丐拿起了泛着麦香的干粮,塞入了林贵的手中。

“我不吃了,你留着吧,”老者一副满足的模样,“你快回家吧,你的衣服一点也不像我们这群要饭的,你是有家的——快回家吧,现在家里人定是急的。”

林贵沉默地垂下头,随后又抬起头,眼神中折射出惆怅,面庞上生长出哀伤。

“我有家,它在北边,我是被拐来的......”

老乞丐瞪大了浑黄的眼珠,显露出斑斑点点的黄痕,抖了两下嘴唇,直视着林贵漂亮的双眼。

“那你,该怎么回家呢?”老乞丐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轻声细语的疑问,仿佛在安抚林贵。

“坐火车,我要坐火车去北边,”林贵并不知道为何要说“去”而并非“回”,可能只是北边的范围,太广太广了,“老爷爷,你知道寡儿山吗?或是去向北边的火车。”

老乞丐摇了摇头,长而密的花白头发打着几乎无法察觉的卷曲,随之活动起来,“不过广州城里的事,我是知道很多的,要说北边的火车,”老乞丐得意道,“想必是往长沙去的火车了。”

“长沙......”林贵喃喃道,“那一定要很多钱,老爷爷,你知道哪里能赚到钱吗?”林贵不免又是一场失落。

“赚钱?你这小岁数......奥!对,要不,你也去乞讨?”

“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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