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青年偏向林贵蹲下身子,轻柔地拍了一下林贵干瘪的肚子,“放心,这个叔叔是好人,你只要待在这里,等我来接你,就好了。”

林贵不知道之后该当如何,一切都显得太过陌生,有太过于迅速,突如其来的变化形成悍砺的风,近乎将林贵的思考卷翻在地,还未及时回应,青年已经退出屋去。

林贵不想开口,也不明白该当如何开口,唯有呆滞的伫立在原地,缄默不语,睁着倦乏的双眼,散射着目光缠绕着男人,交织着,攀附着,反馈着男人机械的动作。

倏尔,男人将铁锹狠狠的刺入煤堆,汗滴砸在地上,摔成一滩劳苦的哀鸣,接着呼出一口短促的浊气,十指臂膀甚至前胸脊背,皆被腾飞的煤灰染得如同无穷无尽的黑暗。

林贵与男人四目相对,却皆沉默不语,空气中凝固着长久的孤寂,唯有灶炉时不时迸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在空鸣上谱成残断的乐章,直至一声推门而入的闷响,震碎了这余声跳动的残篇,撕开长久的寂寥。

“走了,”青年风风火火地踏入,“谢谢安哥,那我们先离开了。”说罢,便拉起林贵润滑的手,男人稍微张开了黑紫色的因缺水而皲裂的双唇,而喉咙仿佛被绝望的手死死扼住,终究是未发出半分声响,目送着青年和林贵双双离去。

青年与林贵进入了一节本应宽阔的车厢,车厢内堆积着棉毯,报纸以及茶叶,这是为茶房打造而成的贮藏室,同时也是乘务来休息的房间。

拘谨与不安充斥着林贵的心境,蹑手蹑脚地躲藏在青年的身后,用手死死攥住自己被灰尘覆盖的袖口,青年向后伸出手臂,轻轻的在林贵身后拍一拍。

“不用紧张,这里可以休息,”青年的语调中溢出不尽的温柔,“坐在椅子上休息休息,不要怕,哪个椅子都可以。”

老旧的木椅耸立在车厢内,所组成的木板上早已爬满了裂痕,林贵坐下,便可听见如摩擦般不堪重负的“吱吱”声,好在林贵仍坐得安稳。

“你的裤子都磨破了,”青年从屋内寻觅出了一瓶药油,蹲下瘦削的身子,意图卷起林贵的裤脚,“想必膝盖也磨破了。”

林贵连忙阻止青年,受宠若惊地拒绝,“不用,它自己就长好了,不用涂药。”说着伸手拂去捏着自己裤腿的青年的手,却被青年一把捉住,使林贵掌心向上摊开。

“你,你的手竟然也伤了,”青年声音发颤,处处透露着怜悯,“你为什么不说呢!”

青年拔出木制的瓶塞,将暗棕的药油涂抹在林贵的掌心,林贵感受到掌心传来丝丝凉意,冲散了伤痕喷薄欲出的火辣的疼痛,便不再推辞。

“你说,你只有爷爷,那你爹娘呢?”

“我对爹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爷爷说是被孙大帅捉住了壮丁,好像全村的男人,都被抓去充军了,再也没回来;至于娘,我只记得她有一阵天天在我家院外喊骂,便被爷爷拿着锄头追打出去,爷爷不愿告诉我。是二爷爷和我讲,我爹被捉走之后,她便跟着镇上一个和尚跑了,一连几年,却生不出孩子,镇子上的人都说他俩是触了神明的怒气,所以想要把我要去,做那和尚的儿子。”

青年听闻如此,触感伤怀,每一滴血都在为林贵哀伤,“所以,你的家里,只剩下爷爷陪着你了。”

想到爷爷,林贵的感情似夏日的暖阳,将一切光明与温暖都洋溢在面庞,“对啊,奶奶老的早,但爷爷对我很好,爷爷会保护我,会和我讲那些妖怪神仙。”

林贵的脸上呈现着幸福的笑,回忆着美好的思绪被青年的惊呼打断。

“不止膝盖的摔伤,”不知何时青年挽起了林贵的裤腿,暴露出青紫色的伤痕,“是被捉了你的那群畜生打的吧!”殷红爬上了青年羸弱白净的面庞,怒睁双目,咬牙切齿大骂道,“真是一群畜生!”

青年脸上的愠色逐渐褪去,缓缓将药油倾倒在林贵双腿的淤青上,“那,孩子,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青年愤恨的神情已经消散,转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担忧。

“我,我想回家,我想找爷爷,”林贵轻声道,“寡儿山,哥哥,你知道寡儿山在哪吗?”

青年陷入思索,随即摇了摇头,“那你知道寡儿山在哪座城市附近吗?”

“不知道,”林贵窘迫的蜷着身子,“寡儿山只是寡儿山。”

青年停下了手中的涂抹,好像从记忆中挑选着什么,突然,青年抓住了林贵的肩膀,猛地昂起头,注视着林贵珍宝般的双眼。

“你说,你爹是被孙大帅抓走的。”

林贵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颤,木讷的点了点头。

“等这班火车到了便是广州,孙传芳大帅的地盘就在广州北边,你只要乘坐往北的火车,可能就是你的家了。”

“火车,北边。”林贵呆滞的喃喃自语。

谈话间,林贵的伤痕都被药油揽入怀中,包裹住最脆弱的部分,保护着所有不再受到侵蚀,又将药效灌之于此,希冀于不再伤痕累累,归望于一切的健全。

青年翻出了些许油纸缠绵的干粮,递与林贵,他们聊着可聊的一切,而不可聊的一切,自然是掉在铁轨上,被呼啸而过的火车碾过,形成不可直面阳光的尘埃,被微不足道的阴风吹散,溶解在压抑苦闷的空气中,化成一滩泛着气泡的血水,腾飞,破裂,星星点点,脱离不见。

实际上闲聊并不彻底,青年已交职换班了若干次,林贵并无打算与疲倦的新乘务交谈,可幸的是,乘务只是拖着身子,踏着沉重的脚步,摇晃着高挑而瘦削的身躯,跌坐在陈旧的椅子上,活像一具失去生命的躯壳,垂下混沌的头,喉结如炮弹般向上拱去,又如扯断了缰绳般迅速滑落,随后即刻不声不响的睡去。

均匀的呼吸声诱得林贵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果腹带来的安逸引得林贵抛弃了警惕,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青年与他讲述的购票的流程,解释着火车的性质,指导着寻座的方式,好像剪影在脑海中跳跃,翻飞,游荡的只是不厌其烦地催促着疲乏的精神稍作歇息,林贵终于抵挡不住倦意的侵蚀,将头向右倾斜,闭上双目,睡了过去。

林贵在久违的安心的睡眠中勾勒出一扇自己的世界,他见到了爷爷,爷爷慈爱的脸上呈现着最为淳朴,最为温暖的笑容,招呼着林贵过去,递给林贵一只烤得香气四溢的白薯,讲述着藏匿于寡儿山的山魈。

林贵正要告诉爷爷这数日的经历时,肩膀上柔软的触觉搅碎了林贵唯美的梦,促使林贵略微抬起眼睛,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眼前被一层朦胧的水雾覆盖,投射出不明所以的迷离。

“走了,到广州了,”青年慢声细语地对着林贵说道,“可惜我还要在回到桂林的火车上工作,回家的路,只能你自己来走了。”青年面色流露歉意,将他母亲做的干粮都塞进了林贵的怀里。

林贵终于清醒,神色不断透露着难过与不舍,青年拉起林贵的手,手上的伤痕已经结成血痂,与薄茧的摩擦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好似悠扬的清风,柔和地在掌心抚过。青年将林贵送下火车,望着林贵挪动的背影,像一只坚韧的蚂蚁,在雷厉风行的人群中蹒跚,望着渐行渐远的林贵,青年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

林贵怀揣着青年赠于他的用纸包住的干粮,惆怅将林贵的心不遗余力的束缚着,漫无目的的走向车站的出口,突然,背后传来青年的呼声,每个字都拖得冗长。

“你——叫——什——么——”

林贵转过身,向着远处渺小的车头大声回应道:

“我——叫——林——贵——”

伫立良久,再未听见青年的回应,林贵不知道青年是否听见了自己的回应,也不知道青年是否回应了林贵,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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