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天刚蒙蒙亮,月与日几乎同时吸附在空中,没有一位愿意让开位置将天空托付给另一方,虽然月亮已经见不到丝毫光芒,薄薄的雾蔼弥漫在整个桂林火车站,氤氲的水汽穿梭于人与人的间隙中,将行人和正在购票的乘客的衣物纷纷浸润潮湿,一阵秋风吹过,丝丝的凉意也让人们禁不住打颤。

一副寻常相貌的两人左顾右盼,好似在寻觅些什么,环视了一周的情况后,又一同弓着腰,矮个子开口问瘦小的孩童道:“你记住我俩是你什么人了吗?”矮个子的语调逐字变得凶狠,处处透露着威胁的气息。

孩子的手腕被缺了一条胳膊的高个子狠狠的禁锢住,林贵不知道是因为感受到了清晨的寒意还是恐惧矮个子的威胁,止不住地打着寒颤。

“哎,”一只手粗声粗气嚷道,“问你话呢。”一只手嚷着,更加用力地握着林贵的手腕。

林贵猛颤了一下,小声回复道:“你们......你们是我的舅舅。”

“诶,这就对了。”矮个子严肃紧绷的脸迅速爬满了笑容,甚至连面庞上的褶皱都舒展开来,随后又睁大双眼努力让自己平视,方才消散的皱纹又在额头上堆挤出来,咧开干裂的双唇,露出几颗被烟丝熏烤得焦黄的牙,瞧着一只手笑着说道:“老哥,咱偷小孩都干个多少年了,遇到这么老实的,还是头一回。”

“可不,”一只手直起了腰,逐渐懈了握着林贵的力气,矮个子也跟着直起腰,一只手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上的水泡,瞬间皱起眉头,不经意间“嘶”了一声,但立刻又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咱省心他省力,这小孩也免了不少打;不得不说,那山沟真是好地方,不是半截入土的老家伙,就是一群小毛孩子。”

矮个子刚要接茬,售票口被打开了,人们熙熙攘攘,向售票口挤去,一只手被挤了个踉跄,林贵一把扯回手,凭借矮小的身躯在拥挤的人流中豁出命来狂奔,一只手心中一坠,“小孩呢!谁见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了!”一只手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鸡冠般的鲜红逐渐蔓延到一只手的脖颈上。

人们没有去理会一只手,而是继续向着售票口蜂拥,一只手咬着牙,对着矮个子急迫地吼着,“兄弟,你瞧见小孩了没!”

林贵疯也似地飞奔,背后传来一只手的咆哮,使林贵更用足了力气奔跑,突然脚前传来了一阵柔软,林贵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大脑如太阳照耀一般晕头转向,一片空白,林贵只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惊呼“我的面粉”。

林贵强行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又看向阵阵发痛的掌心,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痕,但林贵顾不得这些,只能一瘸一拐,继续向前奔走。

听着一只手和矮个子的声音逐渐消失,林贵惊跳的心逐渐平缓,林贵发昏的大脑与发涨的双眼终于得到歇缓,极快地眨了眨双眼,眼前模糊的水汽消散,却猛然怔住,林贵昂起头,后颈传来“咯吱”的声响,手掌阵阵胀痛,林贵未对此给予理会,而是将所有的目光与全部注意贴合在前方,直直地注视着火车,那是一座由钢铁铸成的巨龙,那是林贵在寡儿山里永远见不到的巨龙。

虽然两个人贩子已经领着林贵坐了四次火车,但林贵从未见过如此宏伟的火车头,那是多么壮丽,多么气派,这高耸的火车头,可能就是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

林贵瞧见火车内的人来来往往,林贵便跟着其他乘客一同进了火车,火车内的人在车厢奔走,但更多的是坐在坐的位置上,压低声音,与自己同行的亲友窃窃私语,说着不甚清晰的言语,但一直未有中断。

林贵见着这般阵仗,心中不免紧张,掌心越加疼痛,头脑混沌而麻木,乘客的身影与嘈杂的言谈,缭乱着林贵的双眼,耳边的“嗡嗡”声侵蚀着林贵脑中残存的理智,林贵扶着车门箱体,猛然跌坐在车厢的角落,急促的呼喘着气,竭尽所能地瑟缩着身体,好似意图将自己与角落融为一体,排斥这向他投来的纷纷目光。把双腿蜷曲起来,再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双腿,膝盖传来撕裂的疼痛在告诉林贵,他的双膝恐怕也磕碰伤了。

一阵倦意向林贵袭来,猛烈地袭击着他岌岌可危的清醒,吹着沉重的眼皮,努力不让自己在这陌生的环境中昏睡过去,而他明显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在牵扯着他的精神,耳边一直萦绕着乘客嗡响不断的私语。

“老刘,你刚听见没,在火车站那俩人丢了孩子还丢了钱。”

“听着了,钱被贼顺走了,买票那档子功夫还把孩子弄丢了,那俩那么大岁数了,孩子都没管住。”

“可不嘛,他俩要进来找孩子,但是没钱买火车票,火车站的人可不让往里放,我觉着啊,这俩人多半是想逃票。”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诶!你瞧见坐地上的那小孩没?是不就他?”

“哪呢......”

林贵正挣扎之际,肩膀突然被轻拍了一下,惊得林贵猛然一阵咳嗽,瞪大了充斥着恐惧的双眼,带着惶恐仰首看向青年,又慌忙低下头,掌心的疼痛感愈发强烈,而林贵依旧紧握着拳,颤抖地耸着肩。

白净的青年见着林贵的恐惧,心中迸发出一个声音。

“捋顺一下他的脊背。”

“孩子看起来很惧怕,确实应当宽慰他,”青年在心腹内纠结着,“但这样很是唐突。”

青年仍伸出了手,林贵却向更为角落的地方移了移,想将自己压缩至无人可在意,无人可发现的缝隙中。

青年见罢,悻悻的收回了手,又将双手撑在膝盖上,躬下身子,用着轻柔而温润的声音问道:“孩子,你的家里人呢?”回应他的是下方无限的沉寂。

“我是这里的乘务,”青年伸出左手扶住车厢门,火车已经运作起来了,“我可以帮助你,你的家里人在哪呢?”

林贵并不明白什么叫做乘务,也不理解突然的晃动,只是冷汗在他额头滑下,顺着他血管清晰可见的脖颈,润湿他的衣物,滚动了一下自己的喉咙,吞下一口紧张恐惧与如释重负的津液。

林贵对于一切都不曾有过了解,也从未考虑过了解一切,他只是山里的孩子,外界的一切,都在喧嚣着陌生与迷茫,可幸的是,他至少明白了面前的那位青年,可以在自己的手臂脚踝被钢铁铸成的钉狠狠穿透,固定在血污凝成的墙上使,拔出贯穿他脖颈的荆棘,将他从流着鲜血的残肢断臂上摘下,来拯救这份躯壳。

林贵迟疑着抬起头,注视着青年面庞的目光散放着无限的感激,方欲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然嘶哑,又引得他一阵猛咳,掌心的痛楚更为强烈,摊开双手,手掌上的纹络浮着冰冷的汗。

“我没有家里人,我只有爷爷。”林贵暗淡的眸逐渐亮起,乌黑的瞳仁上跳跃着活力,“爷爷在寡儿山,你知道么?寡儿山。”

闻毕,青年倏然一怔,“不,我说的是,现在,在你身边的家里人,是你的爹娘么?”

“我没有爹娘,或是很久以前有,”林贵的目光如蒲公英般飞散,却见不得绞心的神情,“我只有爷爷,爷爷在寡儿山,我也在寡儿山,我是被偷小孩的俩人拐来的。”

言罢,林贵若似破碎的玻璃,一切彰显着残破,不堪。低下头,将脸埋在双腿上,未见上方回应,让林贵更是瑟缩,夹杂着无尽的担忧与恐惧。

“他会不会将我丢出去,”林贵在心中不安的思忖,“但是外面闪的好快,”微微抬起头,只露出两只晶莹剔透的眼睛,涣散着自己的瞳孔,模糊地瞧着对面的窗外,“如果真的将我丢出去,我一定会死的。”想到这里,林贵更加心胆俱颤,掌心又聚起了冰冷湿润的汗,划过细密的伤痕,浸得手掌疼痛不堪。

林贵的神经紧绷地濒临崩溃,转化为悲恸的呜咽,牙齿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眼前泛起了水汽,脑海中不断闪过爷爷的身影,演过经历的每一幕温馨。

“孩子,先和我走。”良久,上方终于再次传来青年清脆的音讯,与之前不同的是,语气中似乎交织着部分怜悯。

青年轻轻的拉住林贵的手,将其扶起,林贵还未从记忆中完全脱离,掌中突然传来一阵粗砺,青年的薄茧微微摩擦过林贵潮湿又布满灰尘的手,方将林贵从温暖而寒冷中唤醒,颤颤巍巍的站起,膝盖疼的麻木,林贵却未有作声,只是任青年牵着,淡红的眼眶中的泪花逐渐消散,趋步紧随着青年。

青年牵着林贵穿过几节车厢,领入了一间昏暗的小屋,唯一可见的光亮便是漆黑的炉灶溢出凶猛的火焰,翻腾着橙红色的火光,几乎向着每一位皮肤黝黑,挽起的裤腿被煤灰包裹着的中年男人扑面而来,男人却毫无惧色,用肌肉结实的臂膀挥起铲子,将山丘一样的煤炭一锹一锹铲入炉灶,额头上挂满密密麻麻的汗珠,耳廓后的汗液如溪流般流淌,划过精壮的身躯,浸透脏黑的裤子,却凝结着斑斑白痕,白迹散落在磅礴无尽的黑暗,显得尤为突兀,而那是汗液在烘烤后留下的盐。

空气中弥漫着大量的煤灰与尘埃,在稀薄的空气中肆意飞舞,林贵方才进入房间,便是一阵咳嗽,混杂的浊气向双眼袭来,只得挥手驱散。

“安哥,”青年松开了林贵的手,“这是我侄子,帮我照看一下,等我忙完后就来接他。”男人未有应答,继续自顾自的铲煤,活像一台机器,而青年明白,男人已经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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