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1 / 2)

大年夜

这是一栋靠近马路的两层民宅,占地非常宽广,主人家住在后院,把天井南边的二楼南北向对门分布的八间住房租出去了。都是很小的房间,不过BJ的房从来都不愁租不出去,即便是在这样偏远的郊外农村,像这样的隔断几乎家家都有,也还是供不应求。

楼上这八间住房,靠南边四间都有窗户,是朝着公路的。北边这四间就没有那么好的采光,尤其是靠里的三间,虽然有窗户,但窗户正对着主人家的天井,只有正午时候才能有阳光照射进来,所以一到了秋冬季节,这三间房就阴暗潮湿,冷得怕人。这房间的布局在当初盖房的时候大概不是这样的,因为这是一栋老旧的房子,盖了几十年了,那时候的BJ不像现在这样满城都是外地人,房主怕是也没有那样的远见,专门盖成这样的南北对向的单间,预备将来出租。这很有可能是后来随着时势的发展改建的,只是改建得并不科学。不过这样经济效益最好。

楼上现在还有一间空房,是在走廊尽头的南边那间,其余全都住满了。只是现在到了年假,房客全都回去了,只剩走廊尽头北边那间房里的一个房客还住着。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名叫李秋,今年二十六岁,身材很瘦,一米八几的个子,他在附近的一家公司里做送货员。他每天早上八点上班,把公司的产品送往发货车站,然后把从各地运送过来的订单送回公司。一年四季,不管严寒酷暑刮风下雨,每天都在外面。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所以他的皮肤显得黝黑,但就相貌来看,可以说是仪表堂堂。

他在公司已经做了三年,三年来他从没回过家。他家在遥远的四川攀枝花。自从八岁丧母以后,他就一直由祖母抚养,十岁那年父亲娶了一个凶悍的女人,因为祖母年事已高,他就跟着这个女人一起生活。那时候他身材非常瘦小,就像一匹老鼠,一举一动都蹑手蹑脚,深怕受到训斥,甚至打骂。他恨那个女人!他恨那个女人生下的弟弟!凭什么那么一个小孩子也要骑在他头上?好吃的好玩的全是他的,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取悦于他,就是为了给他娘儿俩做奴隶,除此以外便没有别的意义和价值。

他将永远记得一件事。那时他十五岁了,带着五岁的弟弟跟着一群孩子在山上玩。弟弟因为跟另一个孩子抢一根竹竿,被那个孩子推倒在荆棘丛里,脸,手,胳膊和腿都被划伤了。他把那个欺负弟弟的孩子狠狠揍了一顿。整个下午,他心里都忐忑不安,回家了怎么向后母交代呢?那天晚上,直到天黑了,听到后母在叫他们,他才带着弟弟回去。果不其然,回家之后他就挨了打。他在回家之前把弟弟教好了的,让弟弟来为自己说项,并许诺过些天山上的羊奶子果熟了去摘果子给他吃,却不料弟弟没有替他说一句话,只在一边哭,后母越是心疼生气,他就越是哭得厉害凄惨。后母起先还只是用衣架打了他几下,弟弟越哭越凶,后母的火气一下就窜了上来,顺手就拿起扫帚搂头盖脸打起来,简直不问死活。最先那几下他都忍受了,但到后来后母止不住地打,终于把他打得内心里产生了怨毒。他已经十五岁了,每天任劳任怨不说,凭什么还这样任人宰割?凭什么还要像猪狗一样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他反抗了。那是他第一次反抗。他使出蛮力夺下了后母手上的扫帚,扔得很远,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使后母第一次在他面前感到恐惧。当天夜里他很晚才睡,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离家出走了。

这些事他现在一想起来就想哭。这是他内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三年前他父亲去世,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家,此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而且也不会再回去了。这已经是他在BJ的第四个新年,他都已经习惯了。就连在外飞倦了的鸟,黄昏时分,也会踏着晚霞回到巢穴里,就连蹦跳在荒山的野猫,天黑了也会和自己的孩子在一个巢穴里享受天伦之乐。回家,这在一般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事,对他而言确是奢侈得不可想象。他常常觉得自己虽然生而为人,却还不如这些动物。

今天是大年三十。早起就天色阴暗,房间里更是阴沉沉潮润润的,只有从天井上射下来的昏暗的光线。空气好冷。

大约就在一周前,这里又搬来一个女房客,就跟李秋住对门。那天房东带着她来看房时,他就听到了动静,因为那天是他放假第一天,所以哪里都没去,在家里休息了一整天。那时候,这里的房客都回家了,只剩下李秋孤零零一个人。他倒真希望能搬来一个人,即使是素不相识,也好歹多一个人影,比他自己一个人整天像孤魂一样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看到自己的影子要受用得多。真的,一个人在孤寂难熬的时候,旁边另一人的响动,即便不是在跟自己交谈,仅仅是走路,说笑,做饭,开门关门,也多少能够消除一些自己的孤寂之感。最起码在心理上是一种安慰,而况这又是一个女人。

他跟女友在三个月前分手了。他现在不能想这些事情,想到就心痛如割。

李秋听到她们开门的声音,他静静地听着,看这女人对房间可满意。

“这房间有两三个月没人住了,落了灰尘,我待会儿来清理一下。其他都好的。”是房东的声音。

李秋不知道这女人是什么表情,他猜想可能会不满意,心里有种落寞的感觉。那房间他知道,他前几天还进去看过,因为那间房的采光比他这间好,他本想搬过去,但里面床板和椅子、地面都落了厚厚的灰尘,而且没有桌子,墙上牵着的一根晾衣服的铁丝也锈得断掉了,他就作罢了。而且那间房的采光虽然好,但面临马路,噪声也很大,他近来睡眠不好,对这一点看得特别重。我看不上的房间,这女人能看中吗?虽说房租便宜,但条件这么简陋,只要稍微注重一点生活质量,就不会选择这里。很多在BJ工作的人,特别是年青人,因为受不了BJ的生活压力,过年回家之后来年就不再来了,所以这时候村里面空房是很容易找到的。就连他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住的时间长,已经习惯,又嫌搬家麻烦,也早就搬走了。她大概是不会选择这里的。他想到这里,刚刚产生的希望转瞬间变成绝望了。

“这床有床垫,我待会给你搬,床垫都是新的,连塑料包装都没有拆掉。还有桌子,我待会儿也给你搬张过来。”

“……”

“在这住挺好的,我们家的房都住满了,就剩这一间了,等过了年肯定有人来住的。”

尽管他不抱任何希望,但他还是凝神静听着。

她似乎在卫生间里检查水龙头和马桶热水器了。

“那都是好的。上次马桶不抽水了,刚修。热水器是新装的。”房东说。

“房租是多少呢?”

“六百五。我们这因为是自家的房,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房租便宜。像我们这样的房间,如果在这附近的公寓,要八九百呢,而且交通还没我们家方便。你看,前面就是公交站,步行一分钟就到了的。”房东呼啦一声拉开了窗户,指给房客看。

“噢,那还行。还有别的费用吗?”

“用水不要钱,网费已经包括在内了。还有就是电费,一月一结,这要看你自己怎么用了。”

女人没有说话,只听到噔噔的声音,是高跟鞋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她们已经从房间里出来。房东说:“你要是觉得不行,可以到别家去看看,然后再决定。真的,像我们家这样的房,你在这一块找不到了。”她们从房间里出来,站在李秋门外的走廊上,所以声音比刚才响亮得多了。

“我再考虑考虑吧,如果觉得合适,我今天下午就搬过来。”

“没问题!你可以到别家去看看,然后再做决定!”

她肯定是不会再来了。所谓考虑考虑,无非是不满意而又碍于情面的托词。他这样想。他的心本像一眼幽深的古井,孤寂而平静,但凭空落入了一片枯叶,惊起了层层涟漪,最终却还是要归于孤寂。这引起了他感情的波澜,孤寂比从前更加凶猛。

空气是非常阴暗而寒冷的,他躺在被窝里百无聊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空虚却广漠无垠,无穷的幻想就在这广漠无垠的空虚里滋生。幻想如同屋外寒风里的枯叶在他脑海里飞舞不息。就在这广漠的空虚里,给他带来惆怅的失望渐渐远去,希望却像生命力顽强的弃婴,在无情的寒风里,在肃杀的冷雨里,在残酷的天地间捏紧了稚嫩的小手倔强地挣扎着,嘶声啼哭着,他以这大声的啼哭向这个世界宣示,他要活下来!

尽管条件是这么不利,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相信她会搬过来,因为这家的房租确实是最便宜的。他推测这个女人的经济应该并不宽裕,否则为什么会在如此偏远的郊外租房?他们这儿已经是北六环了。但他也不能十分肯定,或许她在这附近工作也说不定。

她希望她能来。

他实在太害怕一个人的孤独,尽管她也只是一个陌生人,但只要能搬过来,两人就有认识的可能,就多少能够减轻他一个人的孤独。可怕的孤独像毒蛇一样纠缠着他,他简直害怕自己一个人过不了这个冬天。

这个村子并不大,两个小时看完房已经足够了,但她还是没有来。他感到希望变得非常微茫了。她是不会再来了,他注定要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这个漫长的假期,忍受寂寞的煎熬。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四点多钟,他已经起床,准备去超市买些食物的时候,上午来看房的女人又跟着房东上楼来了。

“转了一圈,还是你们家房子合适。”

“这一带没有哪家房有我们家这样的条件,还比我们家便宜的。”

高跟鞋在地板上行走发出清脆的噔噔噔的声音。

“你待会给我找张桌子,还有床垫,我把房间打扫一下。”

“行行,这个你只管放心。房间我已经打扫过了。我先给你找张折叠桌子。”

房东响亮地答应着,声音里带着笑,两人又走进了房间。

李秋加快了动作,穿好鞋,打开了门。他主要是想看看这新来的女人。他感到奇怪,快要过年了,大家都回家过年,她怎么会在年节前突然来租房呢?

“还没回去呢。”房东跟李秋打了声招呼。

“嗯。”他随便应了一声。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过年不回去。

“你要出门吗?我还想待会请你给我们帮个忙,把床垫从楼下搬上来,我家当家的不在。”

“没事,那我们现在就搬吧!”

“那成!我先去搬张桌子过来,你等会儿。”说罢噔噔噔下了楼。

李秋进了对门的房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进门就横在人头顶的那根断掉的晾衣服的铁丝也更换了,窗玻璃擦得纤尘不染,但是也只能看到窗外浓重的霾。连续几天都是重霾,又是这么阴冷的天,人心都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小汽车倒安静。大货车轰隆隆疾驶而过的声响震得人耳朵发蒙,要是鸣起笛来更让人受不了,像是人造猛兽发疯似的尖叫。

她坐到床沿上,把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身边,李秋眼睛四处张望,只偶尔偷偷看看这个女人。他非常拘谨,深怕被她察觉。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投以过分的注意是不合适的,而他却连正常的注意都不能做到。他心里有鬼。那鬼是黑夜的颜色,发出孤寂的味道,常常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从虚空里跳出来折磨他。他只囫囵地注意到这女人是很普通的容貌,瘦瘦的椭圆脸,面色苍白,衣着打扮和她的年龄一样成熟,脖子上系着一条杏黄色纱巾,大红的挡风外套,黑色牛仔裤,鞋子是一双黑色高跟鞋,这样一幅装扮虽很平常,但自有一种这个年龄的女性所特有的美。

他们简单地聊了两句,主要是这儿的居住环境。“刚来的时候是有点吵,但很快就会习惯的。”她正担心房间靠近马路会很吵,他这样跟她说,她点了点头。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夜晚的时候车也不是很多,她没吱声。房东搬了一张折叠桌子进来了,李秋连忙帮忙把桌子撑开,推到床边上,然后三个人就一起下楼抬床垫去了。床垫是新的,还包着塑料薄膜,竖在库房里。房东得意地夸耀说是刚定做的,因为还有一个租户反应说自己屋里的床垫不能用了,睡在上面人能踏进去,所以就一起做了两个。

三个人联手把床垫搬上楼。李秋直到把床垫摆放整齐,这才洗了手离开。女人面带笑容,连续说了几个谢谢,送到门口。李秋微笑点头还礼,女人这才进屋。走在路上,李秋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快意,至于这快意里有些什么内容,他自己一时也说不上来,仔细想想,无非就是来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可是他依然觉得快意。

因为年节临近,村里的饭馆全都歇业了。这一带的饭馆全都是外地人经营,而且规模都不大,只有一家饭馆招聘了两个服务员,其余全是夫妻店,经营非常随便,所以歇业都特别早。有一家饭馆的老板是河北保定人,离BJ近,做得一手好汤面,李秋常在他们家吃饭,也在昨天关了门。李秋家里虽然做饭的工具一应俱全,而且自己也很会做饭,但一个人实在不想做。自己做饭,做给自己吃,在他看来是一件很凄凉的事。他买了一大袋吃的,就径直回来了。

他打算在假期里看几部电视剧,把自己淹没在别人的故事里,好遗忘自己。

此后好几天,两人都没有见面。李秋整天不出门,把自己封锁在狭小的空间里,用别人的悲欢麻醉着自己,一时倒也忘记了寂寞和悲哀。

腊月二十六下了场雪,此后两天就是化雪。对门的女人屋里只有在做饭的时候有点动静,咚咚咚的切菜声,蔬菜下锅时的炸锅声,开关煤气灶时火苗窜动的声音,李秋都听得真真切切。只是她也不经常做饭,有时候一天只做一顿饭,饿了就吃泡面或面包,吃完就上床。玻璃窗外昨天还是银装素裹的美丽世界,但很快就被阳光照射得一片狼藉。她看得久了,不知不觉间就陷入到无边的空虚和落寞里。

今天是大年三十,一个让无家可归的人更加悲伤的日子。早上一起床天空就阴沉沉的,偶尔还有一阵冷风从走廊里窜进来,在这死胡同一样的走廊里呼呼作响。预报说下午有大雪,果然到了下午两点多钟,一场鹅毛大雪就纷纷扬扬撒落下来。

寒冬的夜来得格外早。一入了夜,空气仿佛结冰了似的,凝重而寒冷,一寸一寸钻进人的肌肤。这里的几间房都是没有暖气的,因为区里规划征用了这片土地,搬迁是早晚的事,所以房东觉得不值得为之大动干戈。到了夜间,室内空气低到零下十几度,早上起床,挂在毛巾架上的毛巾冻成硬邦邦的冰坨子。而大年的夜晚,寒冷的空气包裹着孤寂的心,比平日格外冷一些,仿佛连人的灵魂都能冻僵,简直难以承受。

再过几个钟头旧的一年就要过去了。李秋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安下心来。电脑里播放着电视剧,而他的心却沉溺在飘渺的往事里,双眸面对着冷清的虚空。他在一件件回忆着这即将过去的一年里发生的事。他从未经历过的快乐,让他痛断肝肠的失恋,在这一年里都一件件经历到了,简直就像过山车,刚刚冲上了幸福的高峰,还没有从那种激动的心情中舒缓过来,就一头扎进了绝望的谷底,几乎要为之死去。

他就这样想着,心情非常落寞,这时却听到对门屋里女人的哭声。

他静下心来细听,确实是哭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哭声。

她怎么了?他心想。莫不是生病了,或者遇到困难,或者也和我一样,正伤心一个人孤苦无依,四处飘零,连家家户户都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大年夜里,也还是一个人与寒冷和孤寂为伍吗?他正这样胡思乱想,却听到对门的哭声更加悲切,更加伤情了。

他听了大概三分钟,终于忍不住起床去敲响了女人的门。他担心女人遇到了困难,自己与她一廊之隔,岂能就这样坐视不管,让她一个人哭泣?他虽然没有读过白乐天那首《琵琶行》,但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个句子他是知道的,他们两人现在的处境不也正是这样的吗?

“您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站在门外关切地问。

女人一时无言以对,只随口答了一句,“我,……我好冷。”声音颤抖。

门开了,女人用一个白手帕擦着眼,表情还是一副难过的哭相,眼圈都哭红了。

走廊里刺骨的阴风骨碌碌地钻进来,使这冰窖般的房间更加寒冷了。

“……你进来吧,把门关上,冷!”女人带着哭腔说。

李秋走了进去,把门关上了。她屋里确实要比自己屋冷得多,虽说两屋里都没有暖气,但他好歹还有一床电热毯,一个电暖炉可以取暖,而她却什么都没有。他刚进来就冻得身子直哆嗦。

“我把我家的炉子拿来吧,你这边太冷了。”

女人抬头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女人脸上冻得毫无血色,头发纷披着,在如此狼狈的情境中显得楚楚可怜。

炉子打开了,耀眼的红光给阴冷惨淡的屋子里带来了温暖。

屋里只有一个凳子,“你坐!”女人指着自己腿边的一个凳子,自己坐到了床上。床上铺着白色的褥子,一床折叠得很小的被子,一眼就看出那被子很单薄。枕头边上还放着几件冬天的衣服,那是女人夜间睡觉前盖在被子上保暖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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