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一切的开端（1 / 2）

一切在三年前，还没有那么糟糕。

“天朝国祚，千秋万代——！”

正如那时朝廷庙堂之上群臣的颂辞，看似稀松平常，却又好似永恒铁律。

这三年前的天下，似乎的确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安泰。

那时，时光荏苒，自伟大的开国天子讨灭群雄，从僭越衣冠的蒙元鞑子手中夺回这九州大地重建秩序以来，大汉圣朝皇统，白驹过隙间，已然历经二百余年岁月的洗练。

那时，大汉可谓国泰民安。边境四方，有那燕国上官家、滇国沐家等忠勇良将威吓诸蛮、匡境辅国；朝廷庙堂，有那能臣宗王会同仁人志士精诚合作、共葆天威。纵是当今圣上醉心机关巧术、无为而治，但有赖群英荟萃，这九州大地倒也秩序井然、政通人和。

那时，真可谓，太平世道，承和日久——

当然，如果忽略那时已似预兆的天灾频繁、生产衰退、劳力不足等“小问题”的话。

但无论如何，正因是太平治世，那时，在矿脉丰硕的江西九江，月安重岩村本是排不上名号的。

此地虽盛产花岗石，其坚固耐磨实乃城防工事良材。但太平年间，战乱早已消弭，筑不了那么多城寨，这锻不成神兵利器的矿石自然也就没那么值钱，能引世人心往神弛了。至于另一种名为“重源石”的矿物，不但产出极少，更是除了黑得五彩斑斓外一无是处。

按理说，如此荒郊僻壤，本该不值一提——

可自打那新入宫的宠妃，以重源石锻造出了活灵活现的机关人用以替代帝国日益紧缺的劳力，这原本不大、还闹过瘟病的小村子，便因出产这重要的耗材而热闹了起来——

想要找份体力活计的逃荒者、想要锻造神兵利器的江湖客、想要倒腾些边角好料的游商、哪里有热闹就去哪里的打把卖艺人……

每日里，来往过客就像晨雾般短暂聚集，随后又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而江湖人的江湖事，便是在那时，在这样的地方，拉开了它最初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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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宁二十七年，隆冬，江西九江，月安重岩村。

那日，安静的拂晓时分，重岩村的一角，正有一男一女在自家宅前起早忙碌着。

女的年纪略大些，但也就是约莫三十出头的少妇。她穿着身落色粗绸衣裳，手里端着个盛着米酒底料的黑碗。旁边坐在花坛边缘的少年则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虽同着粗绸衣裳，手肘和膝盖处却打着兽皮的补丁，显得更是寒酸；扭着荆条编篮子的大手上也生了好几处茧子，一看就是长久来都做着粗重活——

不过，纵是如此，看少年舒展的眉宇下那水灵的眸子、挺拔的鼻梁便也知道，这就是被遗落在凡世的美玉，若是有机会洗濯打理，那也定是足以令各家闺秀争逐倾心的飒爽儿郎。

“小亦啊……”

妇人垂头见少年几下就搭出了个篓架，有些歉意地说道。

“那两个孩子不过随口说说，你明儿还真要带他们去摸鱼不成？”

“……嗯？哈哈，嗐！不打紧！”

被唤作“小亦”的少年手中活路不停，只是侧头对女子笑道。

“嫂子，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唉……你啊，越来越像他俩的大哥啦！”

见对方坚持，妇人苦笑着轻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手里的黑碗问道。

“那……这汤汤水水的能当鱼饵吗？”

“…………”

这时，少年勾头瞧了瞧身后的窗子，突然压低了声音答道。

“王嫂子，我若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告诉阿财和阿宝啊。”

“……嗯？”

妇人好奇地点点头，弯腰往少年身旁凑了凑。

“……行，嫂子保证不说。”

“成，那咱就和嫂子说实话吧！”

见此，少年才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模样，道出了其中的玄机。

“谷亭河看着虽平静，但是对阿财阿宝那两个小屁孩儿来说还是险了点……我待会儿先去码头附近放个虾笼，下午再带他们在河边玩一会儿，鱼是肯定摸不到的，但是……我可以假装发现了‘意外收获’，让他俩拿回来加菜~”

“噗……哈哈，你啊……”

看着少年古灵精怪地指了指手中快编好的虾笼，妇人听完不由苦笑一声，摇头劝道。

“犯不着犯不着，这会儿天还没亮，你自己去后山摔了或是遇见歹人可如何是好？”

似乎是怕王嫂子又要念叨，少年忙挺起背脊接话道。

“嘿！嫂子别忘了，我刚来时，村里的乞儿想半夜偷盘缠，被我一拳给打出了鼻血！”

“啧……你还好意思提——”

他不提旧事还好，这一提王嫂子更是皱起眉头埋怨起来。

“若不因这莽撞，和你一起逃难的那些人会因怕吃官司，悄悄半夜丢下你跑走么？”

“啊这……”

少年不由一窒，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答道。

“一起逃难的时候他们可仗义了，再说白天那会儿他们说得好好的要给我作证……我哪想到连夜跑得一个不剩！”

“哼，所以呀……”

王嫂子轻哼一声，拍了拍少年的头教训道。

“若非我带着两个小东西碰巧上坟回来，于心不忍说你是我相公的表亲，你早就去县衙里面吃牢饭了。”

“嘿嘿，如今各地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大家都在饿肚子，要真到了牢里有人管饭，说不还多是一件美事……啊啊啊，不是不是！不管怎么说，嫂子当日相救之恩，小亦哪敢忘怀！”

摸着自己早已干瘪下去的肚子，饥肠辘辘的少年原本正习惯性歌颂着这美好的世道，但末了，仿佛唯恐再被唠叨，他连忙加快编篓的动作解释道。

“嫂子你说的我可没忘，打那之后我除了给阿财他们念书，就是跟着阿七或者铁哥忙，可没去招惹那些泼皮刺头！”

“…………”

见少年如此说，王嫂子方才松了些眉头，但嘴上还是不住念叨。

“这才对，我相公留下的那些书，你要多看，还有他当年考秀才时写的那些……就算以后不能考个大官，也能和徐大夫一样有个正当营生，饿不到自己。”

“啊，是是是——！”

想起屋内书桌上的催眠佳作《四书集注》，少年就是一个哆嗦，连忙起身接过王嫂子手里的碗，拔腿就开跑。

“那嫂子我先去放东西，早点回来好教那俩小的读书识字！”

“哎……先等等——”

“嫂子回头再见——！”

眼见少年飞也似地落荒而逃，王嫂子不由摇头叹气道。

“天凛这小子真是！唉……”

亦天凛，这便是少年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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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亭河离村子并不远，只要绕过后山的凉亭与废弃矿坑便能瞧见。这里以前是村民泛舟渔猎的出发地，一时也曾人气旺盛。可惜物是人非，码头因年久失修已没法再泊舟卸货，便也冷清了下来。而今，只剩如亦天凛这般的少年人，有时还扛着鱼竿过来，零星钓几尾河鱼回家充作加菜。

“放在这里的话……看起来就刚刚好吧？”

且说亦天凛，这时已经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将他糊弄两个小辈的鱼虾放下，他左手放篓，右手放饵料，嘴里还嚼着刚从猎户阿七家摸的肉干。

“很好！那么就这样……嗯？”

等差不多布置好、正要转身回家时，亦天凛却听到，突然间，从附近林子里远远传来了有节奏的“哐哐”声。

“这声音——”

简直就和，当年亦天凛在老家时曾听过的“不祥之音”一模一样。

“难道是……”

一想起那日故乡遮天的大火与老家乡亲们凄厉的喊叫，亦天凛便不由得咬紧牙关。

就算心里清楚该回村子去通知村长，可他的双脚却不受控制般，径直往林子里迈去。

“果然是……那些东西！”

亦天凛循着声音扒拉到了一块岩石之后，微凉的晨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干与部分叶片，落在了满是枯叶的地面，以及那两个诡异的身影——

如今被帝国倚作长城，名为“机关人”的造物之上。

只见那木头肢体金属关节的机关人手持镐子，镶嵌在木制胸膛上的源石每发出一次光芒，它们手中的工具便会砸向山壁。飞溅的石块便是砸到其躯干上，机关人也分毫无滞，唯有需要前进时才会抬起笨重的木腿铁鞋。

“就是它们……把乡亲们给——！！！”

亦天凛瞧了瞧远处地面上大大小小的石块，又低头瞧了瞧自己握紧的拳头，既想上前报仇，又怕会害得现在的居所重岩村重蹈家乡的惨剧。

“啊……亦大哥！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然而，还不等他做出抉择，亦天凛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那正是王嫂子两个孩子中的老大——王阿财大咧咧的声音。

“阿财？！嘘………”

亦天凛只觉得自己心里猛地一沉，本能地想要让不明所以的王阿财赶紧收声。却不想已经太迟，那两个埋头干活的机关人瞬间已经停下了凿石的动作。

随着“咯哒咯哒”的响声，其中一个机关人那光秃秃的木雕脑袋竟生生转到了背后，鸡蛋大小的石雕眼珠，直愣愣便把视线落到了亦天凛惊慌的身影上。

“唉？亦、亦大哥……？”

“跑——！！！”

回过神的亦天凛顾不上多说什么，转身拔腿就拉着还愣在原地的王阿财向树林外跑。

而在身后，那机关人也已经抄起镐子飞奔着追来。

“这家伙……怎么会——！？”

转头望去，亦天凛万万没想到，本以为笨重非常的机关人竟健步如飞，短短片刻已经追到了自己身后咫尺的距离。

“阿财你快逃——”

“砰——！”

“啊——！！！”

“亦大哥——！！！”

亦天凛本想用尽最后的气力推开跑在前面的阿财，奈何这话还没喊完，他就只觉后脖颈猛地一疼——

随即，眼前的机关人与王阿财那小小的身影便被黑暗所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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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怎么会这个样子！”

素来自认重岩村小霸王的王阿财，此刻正盘腿坐在阴暗的地牢之中，对着“哭包”弟弟王阿宝苦着脸不住埋怨道。

“阿宝，我让你回村子喊人来救亦大哥，你跟过来干嘛？”

“呜呜呜……哥哥…………”

哭到连鼻涕都吸不动的王阿宝透过木栅栏绝望地看着隔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哥哥的问题。眼见哥哥去救被两个机关人拖走的亦大哥时，除了不想被丢下之外他想不起任何事情，因此也就这么不自觉地跟了过来……

“唉……算了……”

眼见弟弟委屈又手足无措，也不过六七岁的阿财像个大人般叹了口气，刚要张口说话，就被一旁地牢内轻轻的呻吟声打断了。

“啊……亦大哥！”

隐约听见了王阿财的声音，四肢与半边脸颊传来的透骨湿冷逐渐唤醒了亦天凛混沌的意识，勉强将眼皮撑起一条缝隙。

少年所见，不过是笼罩在昏黄摇晃红光下的枯草以及刻着些笔画的地板。

可别说瞧清楚内容，光是左荡右旋的视线，就直让阵阵酸水往喉咙翻去。

“呕——！！！”

干呕了几下后，亦天凛才勉强算是缓了过来，无力地又躺了下去。

“亦大哥！你醒醒！快醒过来啊——！！”

已经扒在木栅栏上的阿财眼见亦天凛咸鱼翻身后就又瘫着不动了，恨不得掰断眼前这几根粗壮的木柱冲过去摇醒他。

“呜呜呜……亦大哥是不是死掉了……”

亦天凛半死不活的挺尸举动以及兄长急切的模样，让阿宝不由想起当年父亲病逝时的场景，好不容易关上的泪闸又打开泄洪了。

“呜呜呜……女妖怪要吃掉大哥了……”

本就着急的阿财听见这么一嚎，心里也终是忍不住慌乱了起来，回头看向幼弟，语气犹豫了起来。

“……阿宝你别胡说。”

“呜呜呜……可是哥哥……”

阿宝努力瘪了瘪眼泪，抬头看向哥哥委屈道。

“女妖怪不是说了……要把亦大哥像唐僧一样放在火上……和姐妹同享。”

“唐僧那是蒸，女魔头说的是炼！”

阿财深吸了口气，双手环抱纠正道。

“能一样么？！”

“啧……这俩小子……”

听着这两个跟着自己识字的缺德玩意儿不但跑题还开始讨论“为师的一百种吃法”，翻过身后闭目养神的亦天凛，这太阳穴就控制不住地突突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