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苏家二三事(1 / 2)

濮园诗会。

苏府的马车在濮家名下的一处商铺门口缓缓停下:“娟儿,杏儿,旁人说相公是呆板书生也罢,我们家中的人却不能这样说,有些话窝在心里就好,莫要失了本分。”

“是,小姐。我们明白的。”娟儿和杏儿点头。

三人递上请帖,有人赶紧出门拦住一艘小船。这些小船负责将客人送往停在河心、灯火通明的巨大画舫。秦淮河上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主仆三人坐上船,慢悠悠向着濮家的画舫驶去。

自家姑爷过去只知道死读书,一副呆板的样子,这是邻居皆而可见的,若非这样,堂堂男儿又怎会入赘?

苏檀儿对这桩婚事如何不情愿,对相公如何不满意,也只是在情同姐妹的三个婢女前偶尔吐吐酸水。外人听到这种话,她多半要背上不守妇道的骂名。

苏家作为江宁三大纺织商家之一,支撑着江南纺织业相当大一部分的运转。老太公苏愈子承父业,从一个小作坊开始打拼,发展至如今这般家业,到第二代苏檀儿的父亲苏伯庸、二房苏仲堪以及三房苏云方,就只算得上守成有余。

苏老太公也发现这种情况,担心第三代无人可以继承家业,担起照顾一个大家庭的重任。

于是不惜重金地开办了豫山书院,供家中适龄的孩童读书,不论男女都要蒙学启智。请了许多有名的先生,但不是瞧不上商流人家因而拒绝教书,就是被顽皮的孩子气得拂袖而去。豫山书院如今不冷不热,除了苏老太公,也就没人注意它了。

苏愈与宁毅的爷爷是至交好友,两人曾许下娃娃亲的誓言,只不过两人只有儿子就只能作罢。后来宁家衰败,宁毅也成了死读书的呆子。

不出苏老太公意料,到第三代,苏家已是青黄不接,众多子弟只知道喝花酒逛青楼,奢靡堕落却不知奋发努力。唯一有才干的,只有苏檀儿一人,这让苏愈颇为犯难。

封建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介女流,就算是有再大的本事,也往往要受人言语。苏家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步,若是可以再往前进,就能如濮家一般半只脚跨入官场,不再跻身于区区商贾;可若没有人能挑起大梁,在同为纺织世家的乌家布行和薛家大川布行的压迫下,只怕连守成都做不到,偌大的家业,恐怕就要散了。

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有才的孩子,却是一个女娃娃,偏偏还是如今对外掌权的大房独女。这让眼红的二房三方蠢蠢欲动。

苏檀儿如今十八岁,放在后世,这般年纪是刚刚高中毕业、即将步入大学生活、尝试发展社会关系的阶段。但是她性子坚强,尽管来自外人的流言蜚语任行,甚至连爷爷和父母都对她期望不高,可她终究是咬着牙坚持下来,努力学习着布行生意的运转,如今已是大房除了苏伯庸外的最优秀的管事人之一。

正因为此,苏愈才想起了曾经与宁家老祖许下的承诺。这些年来宁家情况愈下,他也偶尔接济,最终老朋友去世之后就不再过多打问。前不久听说宁毅的双亲都已不在人世,才动了让宁毅入赘的心思。

苏伯庸年事已高,即将从大房一线退隐,他留下的产业占了苏家接近半数的生意,早就让二房三房眼馋不已。

早年间苏愈主管着苏府大小一切事务,苏伯庸为人强势,二房三房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默不作声。可如今老太公身体有恙,苏伯庸也有心退居幕后,一些不堪的心思就重新浮出水面,隐隐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虽然苏家是苏愈主事,可终究不是他一言可断的地方,他的老兄弟们不少是偏袒其他房室的。最近已经有一些人在他面前提起大房无人可以接下担子,是不是应该重新考虑产业的划分等一些话题,他也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哼哈过去作罢。

如果苏檀儿不是女儿身,他绝对会不容置疑将一切非议压下去,尽全力扶持苏檀儿,让她迅速主持苏家事务,自己也会毫无保留地配合她。苏家已然走到需要做出关键抉择、更进一步的位置。

可偏偏她是女子,这让苏愈头疼不已。若是将苏檀儿嫁出去,没了苏檀儿的苏家,在自己与老一代们百年以后,绝对会一蹶不振,苏檀儿的性格也多半不会同意这种做法;可是不嫁出去,这个时代,赘婿的身份地位甚至不如小妾,死后连灵牌都不允许进入祠堂,几乎没有男子愿意接受招赘。

想来想去,苏愈只想出这两种方法。绞尽脑汁想起了自己老朋友的孙子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选。他遣人去观察,得到下人觉得宁毅是个呆板书生的评价,最后就面色复杂地决定了。

他拦住刚从布行回来的苏檀儿,将她领到自己的书房,单独与苏檀儿谈了很久。

灯影下,女子小声啜泣,肩膀抽动着。苏愈几次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却不知为何没有这样做。两人就这样沉默相对,灯芯中的火焰闪动不停。

过了半晌,苏愈艰难开口:“檀儿,你明事理,爷爷说的道理你都懂,现在家里的形式你也知道,不这样做,其他人不服气啊,这已是唯一的办法。”他看着苏檀儿。

“我可以不嫁人!”苏檀儿终究还是没忍住吼了出来。发现自己的失礼,她又声若细蚊地说了一句“爷爷对不起……”

苏愈站起身来,终究还是轻轻抱了她一下,摸摸她的头顶:“檀儿,爷爷也不愿意这样,可没法子。再说了女子哪儿能不嫁人,那不成老姑娘了么?我可不想看到我的宝贝孙女以后过得不开心。”

他继续开口:“老朋友的孙子,爷爷替你提前打探过了,只是有些死板,不知变通的书生性格罢了,以后可以慢慢相处的,你若真不愿意,等他进来之后不与他过多交流便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过了许久,他挥挥手,苏檀儿咬着唇点头,随后便退出去了。

“唉……”书房中,苏愈看着窗外远去的苏檀儿,深深叹气。

苏檀儿被迫同意,可即将嫁人的女子哪有不关心自己如意郎君的情况的呢?回去便让自己的婢女小婵去宁毅家中看了看,又提着肉面菜油从邻居口中打听宁毅的为人。过了不久,苏愈便让人上门招赘。

当时的宁毅家中早已经揭不开锅,可读书人的骨气又让他不肯出门做工讨生活,犹豫再三,海事局决定同意。虽然赘婿受人冷眼,至少也算温饱不愁。

气节终究不能填饱肚子。

大婚之日,苏檀儿还是决定叛逆一次,她趁无人注意逃到城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苏家一片大乱。

薛家的薛进早先倾慕于苏檀儿的坚强与靓丽,登门几次求见都被苏檀儿拒绝,这薛进为人放浪,常出入于青楼之间,老太公对他也没有好感,两家又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就出面拒绝了这门婚事。

薛进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对苏檀儿怨恨不已。大婚那日薛家也参加了婚宴,趁着所有人都在寻找新娘,他找了一块板砖摸到宁毅背后,狠劲打在木讷寡言的宁毅后脑勺上。

过了半晌,小婵才发现了倒在地下,血流不止的新郎官:“快、快、快来人啊!姑爷晕倒流血了!救命啊!”

于是场面更加混乱……

重新醒来,前世作为世界商业大亨的灵魂已经占据了名为宁毅的人的身体。那个书呆子,大概已经被打死。

前世因为一意孤行,朋友背叛,在儿时就与朋友约定建造的公园长椅上,他心灰意冷,拿着空枪作势挟持朋友,最后死在了警察的乱枪下。

重活一世,醒来的他站起身,长居上位的眼神就吓到了小婵,随后便旁敲侧问地了解了过去发生的事情。

等到苏檀儿回来,两人却是心照不宣地跳过了结婚当日的纷乱,只是打了招呼。

苏檀儿不愿与他过多交流,更不用说同床共枕的亲密关系。而宁毅前世纵横商业世界,随意抬手便掀起经济巨浪。商业一道于他而言早已经无所谓。恰好前世被金钱所困,背离初心,最后与朋友分道扬镳,酿成大错。

他已不想再接触这些杂务。古代的生活节奏缓慢,纵然有些无聊,可若是决心,还是有许多可以消磨时光的事情。苏檀儿不主动找他麻烦,他正好也乐得清闲。

没事干欺负欺负婵儿,或者教她五子棋(没多久就下不过婵儿了)。拿着市井小说读上一会功夫。若是觉得乏味,领着婵儿在江宁城中逛街吃小吃也蛮有意思。

前世为了迎合必要的应酬,书法一道,他钻研过宋体与瘦金体;诗词一道,他也背过许多辞赋;儒学、哲学与心理学,经学习后他同样炉火纯青。

前世在成功以后,他就不再需要接触这些东西,商战不需要善良与仁慈,性格也开始变得乖戾冷漠。

降临在这个时代,他重新将这些东西拾起来,找到了自己向往的那种闲澹生活,每日练练字,看看书,倒也过得不错。

脑中有流传千古的诗词,偏偏恶趣味地写下“三藕浮碧池,筏可有嫒思”的字句,被不小心拿错的小婵交于苏檀儿等人看见,便更坚定他没有才能的事实。

这些都只是小事。

哪怕顶着赘婿的身份,在他看来也不值一提。“抓不住的沙,随手扬了它”。如果真的发展到自己不能容忍的地步,大不了净身出户,凭着自己的头脑与经验,在这个商业系统还不成熟的社会,赚些金钱绝对不会太难。

每日除了中午与晚上与苏檀儿共同用膳,其他时间很少接触。与岳父苏伯和岳母以及两个姨娘吃饭时,几人也对他颇为冷落,两面都落不到笑脸,他也只是敷衍过去。

他过去本就是个傻书呆的形象,前世在商场上,他经历过无数鸿门宴般的死局。这般情况只是云淡风轻,各怀心思,漫无边际地扯着话题。宁毅也懒得巴结或者讨好谁。

实在是没必要。

倒是苏老太公经常关心他的情况。在他受伤醒来后来过几次,问他身体如何、让他好好休息静养、对檀儿的纵容多包容一点,不要与她赌气之类的话说了一大堆宁毅静静听完,对老人点了头。

老人的心情是复杂的。从家族考虑,有人入赘,流言暂时可以平息,几房之间的斗争得以延后;而檀儿,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明明有才干却是女儿身,性格要强,为了家族却还是顺从自己的这安排,如今夫妻二人如同陌生人,让他颇为心酸;对于这个入赘的女婿,故人之孙,尽管不得已,可终究还是入赘商贾人家,必然遭人白眼,为了自己的私心,放弃了男儿的自尊。

他的加入,二房三房的谋划暂时泡汤,每日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时不时讥讽几句,宁毅也只是沉默受着。而檀儿对他也同样冷漠,每日吃饭也只是不想让旁人嚼耳根,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亲密。这些苏愈都看在眼里。

因此他总是怀着一种愧疚的心情对待宁毅,不愿将他扯入几房之间的斗争,让他自由自在,可这样下去终究不太正经。

前不久,豫山书院中一位先生告老还乡,苏愈再三挽留,对方去意坚决,他也不好阻拦,给足盘缠后送对方离开。留下的空缺,外人不愿来,家里人也不愿去,宁毅识字也读过书,虽然没什么才学,但带着一群孩子学点基本道理总归是够用了。可这种书生往往倔强,觉得教孩子失了风采,不愿去教书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宁毅真不去,也是情有可原,就让他去吧。

他做好这样的打算,与宁毅说起,出乎他的意料,宁毅思考一下就同意了,还兴致勃勃问起书院的情况。

宁毅痛快的态度让苏老太公有些意外,愣了愣,回过神来,与他一一交代。

苏府大小两百多口人,关系交错复杂。如今的豫山书院是二房的苏仲堪在管理,书院的山长则是苏崇华。学生大多来自苏家各房的子女。苏老太公有许多兄弟,他们的子女攀扯上来,互为表亲的旁支不占少数。

书院中的孩童的数量大抵始终保持在三十人左右,大多数来自苏家,也有几人是附近人家送来念书的。

这些孩子来这读书,多半也是家中长辈硬性要求,大多数调皮捣蛋,气跑不少先生,整日破坏课堂纪律,处处与先生作对。

宁毅第一次上课,刚开始也有些头疼。玩转人情世故的他又怎会被一群孩子难住。讲了几个《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诸如草船借箭、火烧赤壁、长坂坡七进七出,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都知道先生是苏檀儿的夫君,但觉得宁毅和之前的先生都不一样,讲课虽然有什么会冒出几句如“曹操灌毒鸡汤是一把好手”“周瑜格局不够大”之类奇奇怪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可从不像以前的夫子一样满嘴“之乎者也”,脾气也很好,总是算呵呵的,也不打人,会蹲下身子耐心地讲道理。

于是孩子们理所当然得都喜欢上了他,家长们也奇怪之前调皮的孩子怎么突然迫不及待去书院听课,可热爱学习总是没错的,也就放任自然。

倒是有天苏仲堪无事走到书院,听了一会他讲课,觉得有违师德,实在太不正经,孩子们与夫子打成一片,这成何体统?他先是找到宁毅劝说,宁毅懒得和他理论,敷衍一下第二天照讲不误。

在苏仲堪眼中,一个没有功名的读书人,不敬圣人,不守师德。若是旁人自然无所谓,可身为赘婿,还是自己那犹如眼中钉的侄女的相公,他就有些不能容忍了。

气不过的他又去找苏愈理论。听完事情经过,这位老人沉默了一会,笑呵呵地对自己儿子说:“他有自己的想法,过去的先生古板正经,不得孩子喜欢,自然也不爱读书。他现在让孩子们喜欢上他已经很好了。再者他也不是只讲故事,你刚刚不也说他是结合《论语》《三字经》这些书来展开讲的吗?只要不乱来,孩子们喜欢听,就不要多管了。”

苏愈静静坐在太师椅上。苏仲堪愤愤不已,甩袖而去。

苏仲堪如此气愤,大概是自家侄女儿、三房主人苏云方的女儿小七也在书院蒙学,最近张口闭口都是“毅哥哥先生说……”,对大房埋怨已久的他自然有些不满,这才跑到他跟前告状。

只不过……听苏仲堪的话语,宁毅似乎并不是一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呆板书生,这些故事也不是一个本分读书人应该知道的。

苏愈摇摇头,只当自己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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