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长歌当哭（2008）（1 / 2）

姥姥名叫孙桂莲，1921年6月22日生人。2008年11月3日(农历十月初六）凌晨，我亲爱的姥姥走完了她88年的一生。

姥姥是个坚强的女人。

我的小脚姥姥一生历经坎坷，但无论生活发生什么变故，她都以一个女性独有的坚韧扛了过来。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姥姥首先是个坚强的女人。

姥姥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

姥姥出生书香门第，姥姥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读书人，姥姥的幼年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熏陶。完全可以说姥姥的教养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不是那种小门小户人家女儿的小见识，她凡事都能从大处着眼。

姥姥是个苦命的女人。

据说姥姥在6岁时，她的母亲就得了骨痨病，也就是现在所说的骨结核，在当年属于绝症。姥姥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一直起早贪黑伺候卧床不起的母亲长达6年。在姥姥12岁时，母亲去世了。姥姥说她母亲去世时拉着她的手说：“娘算把你生在苦树坑里了。”因为姥姥身后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需要她照顾，32岁的亲娘病逝所带来的痛楚，姥姥一生都没有释怀。

姥姥是个大度的女人。

姥姥19岁嫁给从小就定亲同样苦命当长工的姥爷。姥爷虽然也出生在一个大家庭，但他的童年命运似乎比姥姥还不如，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在母亲肚子里时父亲就去世了，三岁时母亲也抑郁去世。他是由奶奶带大的。姥爷没有姐妹，只有两个不懂得照顾他的哥哥。婚后的日子虽然也贫穷，但姥姥还是很满足的。虽然丈夫不够英俊，脾气还大。但他有强壮的身体，有使不完的力气，这让姥姥看到了希望，她知足了。

婚后的前十年，姥姥与姥爷过着平静而安详的日子。姥姥生育三个孩子，二子一女。在那个穷困落后的年代，没有婆婆与亲娘的姥姥尝尽生产的痛苦和养育孩子的不易。她不再想继续生孩子了，三个对她来说已经够。但那时没有任何节育措施，姥姥自己总想把自己折腾出点问题来，好停止怀孕。刚刚30多岁的姥姥想到了提前绝经，她分析如果没有月经女人就不会怀孕了。于是她生冷不忌，越是经期越要用冷水洗衣服等。结果后来真的搞出一身病来，整天姥姥都病病歪歪地给自己煮中药吃。

1950年，新中国刚刚成立。当长工出生的姥爷成了村里第一任支书，忙得极少顾家。那时的姥姥已经对姥爷失望了，她发现姥爷也冷淡了她。外面许多人也传言姥爷的花边新闻，大意是姥爷和什么梳两条辫子的新女性恋上了。同时也因为身体总不见好的原因，姥姥曾一度想到死，不想再吃苦药了。但当她看到三个活奔乱跳的孩子，想到自己从小失去母亲的苦处时，便彻底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为了三个孩子，也要坚强地活下去，自己失去丈夫的爱不要紧，但孩子不能没有母亲。于是，姥姥对姥爷的风流事充耳不闻，专心继续煮自己的苦药汤子。许是吉人自有天祥，所有的苦没有白吃，姥姥几年后终于活了过来。但也从此，姥姥失去了生育能力，她真的把自己搞的提前绝经了。尽管姥爷曾一度对不起姥姥，姥姥对姥爷是有怨恨的，以姥姥的教养是不会像一般女人遇到这种事那样和丈夫兴师问罪。姥姥作为旧时代的中国妇女，在她的观念里嫁给一个男人就是把生命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的。对待这样的一个人，以姥姥的秉性只能如她后来的所为，她做到了以德报怨。其实，姥姥还是念着姥爷的好，她从来没有和姥爷有过口角，和姥爷一直过着举案齐眉的老式家庭生活。她处处都让着姥爷，给儿女的印象似乎是她怕姥爷。其实姥姥后来自己说，她并不怕姥爷，不开心时能忍就忍了。因为她从小看多了左邻右舍们夫妻间的吵吵嚷嚷，最后往往什么问题都没有因为吵嚷而解决，到是让外人笑话，人家会说：穷了嚷，饿了打。好象自己家的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姥爷50岁以后，真正被姥姥的贤德感动，回归家庭。成了姥姥标准的好丈夫，每天比姥姥起的还早，什么家务都抢着干。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姥爷做的饭要远比姥姥做的好吃。我记忆中的姥爷威严中透着慈善的目光，正直又刚毅，勤劳又吃苦。是一个家庭的脊梁。

80年代末期，姥爷因为年轻时无度的吸烟喝酒，体质开始明显下降，患上慢性气管炎。到了90年代中期，姥爷的肺部感染也严重了，呼吸都困难。于是姥姥对姥爷开始了数年如一日的精心伺候，姥爷不爱说话不善表达，但我知道他生命最后的十年非常敬重姥姥。1997年的秋天，姥爷在姥姥的身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他一定在感叹自己何德何能一生得此贤妻！

姥姥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姥姥不识字，但姥姥有着很强的记忆力和想象力。因为姥姥的父亲是私塾先生，他曾一度在家里给学生授课。姥姥小时侯常边哄着弟弟边听父亲讲学。于是，无意中姥姥背会一些四书五经中的片章，而且有所领悟。多少还认下几个字。就是80岁以后，姥姥自己放了的东西，不管过多久，她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说姥姥想象力强也是有根据的，姥姥七十岁那年，有一次我竟发现她一个人从很深的菜窖中弄出近二十斤的一筐土豆。我问她是怎么搞上来的？听了她的解说真让我大开眼界，这样的招连我这个读了近二十年书的人都没有想到。她采用的竟然是物理中的定滑轮动滑轮原理。

姥姥心灵手巧很有悟性，姥姥的针线活做得好是在村里出了名的。没有和任何师傅学过，什么活计只要姥姥看看就会。小时候常见村里哪家娶媳妇或嫁女儿要做新衣服时，便找姥姥帮忙给裁剪。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肚疼也找姥姥用土方法处理。记得小时候我着凉或因为其它原因引起肚疼时，总是姥姥用手有规则地长时间揉搓按摩我肚子的什么部位，然后我就真的好了。也有时嗓子疼，姥姥便抱着我，她自己嘴里含上一口烧酒，然后用嘴不断地啃我的脖子。过一会儿吐出酒，再重新含一口继续。如此反复多次，我的脖子变的红红的了。但这时候感觉里面不太疼了，一下轻松许多。有时也不记得自己生了什么病，反正是恶心呕吐，还闹肚子，吃不下饭。姥姥便把我的衣服都剥光摁在大炕上，她则找来一枚铜钱再在一小碗里到些酒，用铜钱沾一下酒在我身上划拉一下。姥姥说这是刮痧，是疏筋活血的。可我总是不够坚强，疼得嗷嗷叫。皮肉表面的疼痛过去后，同样感觉浑身轻松，不久我便开始想饭吃了。

姥姥是个讲究的女人。

我童年的乐园就是姥姥家的院子，我记得与明哥最常玩的游戏就是满院子找姥姥扫院子时漏扫的羽毛，然后我和明哥会把白色的羽毛用嘴吹起来，每逢有大人在场，我俩会拉着大人帮我们继续往高处吹，我俩仰脖看着羽毛最后借助风力真的飘的高高，直到再也看不分明，仿佛化作一抹流云。

我常和明哥为这种游戏劳神，因为院子里的羽毛不是那么好找，一般说来姥姥会及时清理掉，由此可见姥姥的干净非常人能及。

姥姥的爱清洁就注定了她是个讲究的女人。她无论在家里还是出门去，都要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永远梳的一丝不乱。说起梳头，我记忆非常深刻。每天早上姥姥吃过早饭，收拾干净家里院里后，便会搬来自己的梳妆箱盘腿坐在炕上，摆好一面小镜子认真梳头。姥姥的头发披散后不长不短，正好及肩。一阵梳拢后她会熟练地在脑后打个精致的发结，然后用一个黑色的细线小网把发结罩上束紧。最后把梳妆箱都收起来后还会走到柜子边拿起一个小瓶子倒在手心一点什么头油，两手掌擦擦便会均匀地往头发上涂抹。所以，在我整个童年的记忆中，姥姥的头发永远油光黑亮。近50岁的姥姥没有一根白发。无论姥姥的衣服多么旧，但没有一件是有斑啧的，也没有一件是带补丁的。过去的日子尽管艰苦，但我的姥姥不允许家人穿在外面的衣服带补丁，一旦衣服打了补丁就只能穿在里面，不可以当作外衣穿的。

姥姥是个不贪财的女人。

姥姥虽然出生大户人家，但在她幼年就开始家道衰落。可以说姥姥从来都没有过过很富足的日子，但我估计姥姥前世大概是个有钱的财主，她是个极不看重金钱的女人。在物质上，姥姥不和任何人攀比，很容易知足。

姥姥是个很懂得节制的人。

凡事都节制是姥姥的习惯，姥姥从来没有暴饮暴食过，给人的印象好象姥姥吃饭永远只吃七八分饱。在这一点上，姥爷当年曾以姥姥为榜样指着我的鼻子批评我：“你这孩子嘴太馋，好吃的你吃个死，不好吃就死不吃。你不闹毛病谁闹？肚子疼活该！你看到你姥姥吃了多少吗？你个七岁孩子比大人都吃的多，平时又不是从来都能吃，遇上不好吃的饭，你比猫都不如，闻闻舔舔，肚子已经被自己掉小了。突然来顿好吃的你就凭命吃，你不找死吗？”在姥爷的数落声中，姥姥给我找来酵母片，我便接来放嘴里咬着吃。当年我很爱吃那种药片，一股好闻的蚕豆味。之后不一会儿，我便不再撑的肚疼。

姥姥是个勤劳吃苦的女人。

姥姥去世后，专人在给姥姥写祭文时，大弟说姥姥这一生最大的功劳就是伺候月子。是的，对于我们孙辈来说这一点确实是姥姥最大的功劳。姥姥的三个儿女共给她添了十个孙子辈的孩子。赶上两个舅妈都在结婚前就没有了母亲，所以姥姥一生光伺候月子就伺候了十个。并且这十个孙子辈的孩子中，有五个是姥姥一手带大的。大舅家的大儿子明哥上高中在镇上每天跑校，而当时大舅和大舅妈已经定居县城，明哥又不愿意随父母去县城读书。于是姥姥就每天起早给他做饭。直到他毕业考上外地学校才离开姥姥。我则是初中毕业才离开姥姥。多少年过去了，只有回到姥姥身边才感觉自己真的还没有长大，还可以犯各种各样的错误，可以任性地作为。

姥姥是个非常顾及他人的女人。

姥姥想问题从来都把别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然后才是自己。2000年，我说服小舅硬是把姥姥接到我的家里过冬。但姥姥只住了几天就坚决要走，说她来我家后，眼瞧着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说我和老公都太忙，她不想给我们添乱。但我知道她是怕自己岁数大了，保不齐哪天就会生病，怕到时让两个舅舅埋怨我没有伺候好。姥姥还说：“本来来你家就没有打算长住，只想认个门，这样等姥姥死后想你时好给你托个梦。”让她这样一说，搞的我很伤感。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想到最爱自己的亲人迟早都会一一离去，当时我就悄悄流泪了。

2006年秋，本来身体就一直闹病的大舅去世了。大舅临终前对姥姥说：“娘，看来我是送不了您老了。”姥姥平静地对大舅说：“送不了就送不了吧。那又有什么？”姥姥眼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又一次用理智来控制感情，没有成为绝望和悲哀的俘虏。姥姥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不幸的现实。大舅见到姥姥后半个小时便安然咽气，姥姥坚强得没有哭一声，不是她不伤心，不是她不想哭，她是怕自己身体经不住流泪。她知道自己能给儿孙的最大帮助就是保持良好的心态，良好的身体。用她自己的话就是：别给大家添乱。我想，给大舅最大安慰的一定是姥姥，大舅是在母亲爱抚的目光与亲切的笑脸中合上双眼的。那一刻，大舅一定像回归童年一样无忧无虑。大舅该是幸福地与人世告别的。大舅秉承了姥姥的天性，是那种可以微笑面对一切的人，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击倒他的精神。那一年的冬天是姥姥陪伴大舅妈度过的，我年迈的姥姥在命运的关键时刻为无助的大舅妈来擂鼓助威。

姥姥是一个自强自立的女人。

从姥爷1997年去世后，每年冬天姥姥便被两个舅舅接到县城去住，但一到春暖花开时节，姥姥便要回到自己的农村老家独自居住。

大概直到2004年，姥姥每到天气转暖才被我父母强制接到闺女家住。原因是大家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独居。其实，姥姥真的不愿意没白没黑地与儿女们搅在一起生活。当儿孙们都不再需要她照顾时，她更喜欢独居。姥姥在精神上能做到收放自如，这一点很难得。

作为一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我很难想象姥姥的与众不同，大家见惯的是按捺不住寂寞的农村妇女走街串巷东家长西家短的情形。而我的姥姥一生以此为不齿，看起来似乎姥姥连一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但姥姥的高贵与要强无人可比。在姥姥的观念中，自己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不想依赖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的儿孙也不例外。她独处时定有她那别人无法破释的快乐，大概也像我独处时一样满足。

姥姥最后的日子是突然病倒的。

姥姥一向身体很好，80岁以后还是耳聪目明，偶尔做些针线活计。每年几乎连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很少闹。

2008年8月20日我的日记这样写道：今天回一趟家，父母和姥姥身体均很好。特别是我那88岁的姥姥，说来她老人家几个月来连个小感冒都没有得过。我说等天冷了接她到我家过冬吧，但姥姥坚决摇头，她说自己这把老骨头就像熟到的瓜，说不定什么时辰落地就落了。因此不能随便到处走动了，尤其不能出远门。我说就凭姥姥的身体活过百岁都没问题，再说你一旦感觉不好我就马上送你回来。姥姥还是阻止我的点子，说按照迷信的说法，老人一旦去世在外人家是会给人家带来不幸的，人老了必须自己存心……我虽然和姥姥说我不迷信这些，只想多照顾姥姥一段日子，但心里还是被姥姥的危言耸听吓着一点。唉！人活到一定年龄真是不易。难得姥姥耳聪目明，我想姥姥的身体健康主要应归功于她的聪明。亲爱的姥姥，您是最值得我敬爱的人！\u001f

真是世事难料，9月17日我接到父亲电话时，姥姥已经生病卧床不起一周多了。因为家人知道我忙着办理送孩子出国的事情，一直没敢告诉我，直到16日把儿子送上飞机后才告诉我姥姥生病的消息。17日，我顾不上在家继续联系还没有确切安排稳妥的儿子，风尘仆仆地回到姥姥身边。

姥姥的病情完全不在我的想象之中，我真的傻眼了。姥姥一生注意保养，可以说她身体没什么病，完全是全身各部件的功能都衰竭所致。我到家时虽然还在输液，但我分明感到用药不但是多余，而且只能加重姥姥的痛苦。我明白姥姥所剩的日子不多了，我能多陪姥姥一刻，日后就能少一分遗憾。那么讲究的姥姥由于病痛什么也顾不上了，记得童年时，我一直好奇姥姥的小脚，几次想偷窥都没得逞。现如今姥姥连袜子也不想穿了，当我问她是否要我帮忙洗一下脚时，她点头同意。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我的姥姥吗？一贯聪明的姥姥脑子明显不行了，一句话会反复说几次。双手无力拿起一双筷子，吃什么都要别人喂到嘴边。在接下来陪伴姥姥的五天中，我处在一种精神极度分裂的痛苦中，一边为眼前姥姥的病痛揪心一边担心牵挂我的傻儿子。\u001f

姥姥一辈子尽伺候别人了，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周到地伺候姥姥。喂水喂饭端屎端尿都算不了什么，姥姥的双手不知道曾沾染过我们多少个后辈的屎尿，她老人家虽然是不求回报的，但能回报万分之一是我的一点点心意。姥姥偶尔大脑不是很清晰了，但她明白时还是会说出一些感慨，她说活到这份上真的很知足了。在我伺候的几天中，我把姥姥所有该洗的东西全部清洗干净，尽量减轻母亲的负担。\u001f

一周后我回单位上班，小舅再接替我去伺候姥姥。\u001f

国庆节放假，我又匆匆回家去接替小舅伺候姥姥，但这次我只伺候了一天就差点出问题，姥姥不断的呻吟对我的精神摧残可谓极限。每听到一声我都有一种揪心的颤栗，我无力帮助她减轻痛苦的那种无奈令我非常沮丧。我知道姥姥身体内脏没有什么病，她就是浑身关节骨头疼，姥姥是瘦人，没有多余的脂肪，看着亲爱的姥姥就像一部即将散架的旧机器，我心里是无限的酸楚。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啊！看着姥姥怎么待着都是痛苦我真的希望有一种能够安乐死的方法让她早点结束生命到另一个世界去享受吧！

发现姥姥在精神上只依恋儿子，小舅走的时候她就表现出及不情愿放行的样子，是我劝姥姥说就算让小舅放放风了，准他两天假吧。姥姥才无奈地点头。结果第二天姥姥每间隔一会儿就开始催我快给小舅打电话让他快来，我只好联系小舅让他快点过来，可怜的小舅只休息了24小时就这样又被催来了。

下午4点多，小舅进门一看极度难受的姥姥马上冲我说：还给她穿个羊毛衫，想把你姥姥捂死啊？她是热得难受啊！快点，赶紧脱。你怎么不自己也穿这么多啊？我说早上看着姥姥只穿一件内衣反复起来折腾以为她冷就穿上了，可是她后来也没说热啊！

小舅反问：你以为姥姥还是过去那个知道冷热的姥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