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祭(1 / 2)

后来的年岁里,每当他回忆起在夏国度过的童年时光,楚烛便会第一时间记起那年春天。在漫长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地怀念故国的三月,即使已经多年未曾见过绣岭上漫山怒放的桃花,那一抹抹盛大的红色总能一瞬间绽放在他的眼前,纷纷扬扬落在他肩上。

西京的三月是最美的时候,第一朵桃花永远盛开在整座城市最高的鹿台西边的那一株遒劲沧桑的老桃树上,第一片飘落的花瓣被翻越昆仑山的和风从树梢带走,从高处一路向地面坠去,这一点红色将沉睡的古都从漫长的冬眠中唤醒,全城的桃花便由此盛放。

这时也是人们卸下厚重的冬衣、换上更为轻薄的春衫,打开紧闭的家门步入到广阔天地中的日子:街头有商贩挑着一担担未曾沾上尘土的桃花吆喝着穿过整条巷子,脚下踩过的青砖都留下氤氲的香气;田间成群结伴的孩子蹦跶在刚解封的松软的泥土上,黑料白底的布鞋沾染上青草将要冒头的清新;坊中酒肆大多搬出前一年封装酿好的桃花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面前欢喜地揭开坛盖,让酒香笼罩整个市集;青年男女总会相约出游,或提前约定、或不期而遇,脸上带着比枝头繁花更为鲜艳的绯红和比桃花陈酿更为醇厚的笑意,成双成对地走在绣岭的林间。

这是西京最绚烂的时节,也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每一年的阳春三月,他的父亲都要带着整个宗室来到鹿台进行春祭,这是他一年内看到父亲笑容最多的时候,那双平日里总蹙起的眉毛和垂落的髯须在这种灿烂明媚的日子里都洋溢着希望和热情,不再有陌生和疏离。这位大夏的主人终于在这一天脱下平日里永远穿在身上的黑底鎏金长袍、换上素白的长衫,取下腰间肃杀的长剑、手捧醇香的酒坛,从一位高不可攀的王公变为一个愿意弯下腰抚摸他发髻和脑勺的父亲。

这是他仅有的能见到自己一向潇洒不羁的叔父窘迫的另一面的日子。每当到了春祭,楚丹总会乖乖打理好自己一身行头,把平日里披散的长发束在脑后,戴上庄重而滑稽的公子冠冕,换上华贵的藏青色礼服出现在大众面前,蹑手蹑脚地跟在其兄长背后一板一眼地行礼,然后用自己的完美形象照例引发一阵媒人上门说亲的热潮。这几天就是楚烛最受欢迎的日子,总会有无数或贵族或平民的漂亮姐姐往自己怀里塞上小礼物,来打听平日里最喜欢带自己到处玩的叔父下一日的行程。

以往的春祭里汲玉总是特殊的一个,作为他的小姑、夏伯的幼妹,她从礼法上是宗室中的长辈,但却因为年龄只长他四岁而与他同列而行。自楚烛记事起的第一个春祭,他作为父亲的庶出幼子并不敢与自己的几位嫡兄并列,只能缩着头站在队伍的后方,而在正式列队行礼的前一刻,从身旁挤出一袭红衣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到队伍前面,站在了另外四位兄长旁边;他记得小姑生气时喜欢和他父亲一样蹙着眉头,挥舞着秀气的拳头将来自身后身侧质疑的目光通通打退。

他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怯怯地向面前的女孩发问:“你是我阿姊吗?”妆容精致的红衣姑娘听了毫不淑女地捧腹大笑,用拳头锤了锤队伍最前面的白袍男人,大声叫喊:“大兄,你要对季烛好一点!他现在不认识姑姑,你还不多见见他,再过几年就要不认识你了!”从那天起,这个敢对自己父亲嚷嚷的女孩便成为了最照顾自己的靠山。

中山国大行的第十六年春天是他留在西京无忧无虑的最后一个春天,也是他铭记最深的一个春天;在那个三月,他从小习惯的东西很多都突然改变了:春祭的队伍里不知不觉少了几位长辈的身影,父亲的正妻病逝、自己跟着几位嫡兄披麻戴孝一整年,最喜欢带着他在大街小巷乱逛的叔父一整年都离开西京、直到二月末才赶回来,还有小姑在这年春祭终于不与自己同列、跟随父亲叔父一同站在第一列。

这年春祭后,叔父如释重负地换下礼服,焦头烂额地摆脱周围将要围拢上来的媒人月老和热情似火的怀春少女,伸手招呼他钻进鹿台旁游人较少的桃林,在那棵最先绽放的老桃树下找到了提前拴好的两匹马——一匹是叔父自己的黑马,另一匹是他十四岁生日由叔父牵来送给自己的白马,一样的健硕、一样的神气,甚至两匹马似乎早已认识,无事时会将头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一般。每当他问起马的由来,叔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是你那个舅舅的马,被我偷来送你了。”

楚烛对自己母亲的印象都早已淡忘,更别提母家的亲戚,只记得十年前正是自己稚嫩的年岁,在一场仿佛永不停息的大雨中病床上的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被抬出了屋外,下一刻便是送葬时那一口沉默的棺材,还有身旁同样沉默如棺材一般的父亲;那场雨下了很久,瓢泼地淋湿了他的思绪,将他整颗心都彻底浸透在冰冷和茫然里。

在那之前他只记得有一个和叔父年纪差不多大的青年,两人总是一起打打闹闹地出场,似乎关系甚笃;但后来自然随着这场大雨带走母亲一样,母亲的病逝也带走了那位自己同样知之甚少的舅舅。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猜测自己母亲的背景,但想来也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贵族,尽管有实力能够将女儿嫁给夏国伯爵做妾,但未能让自己和母亲过上有多好的生活,甚至在自家女儿过世后便对他悄无声息、不闻不问。

嫡母和几位兄长对待自己不算差,但也称不上有多好,生在夏国宗室自然能衣食无忧,也不会遭到故事书里的后妈那样刻薄狠毒的虐待,但在自己成长的这十几年中父母的缺位造成的影响总是深远的。

在绝大多数日子里他总是喜欢待在自己的小院,要么坐在屋内窗前捧着叔父塞给自己的故事书读上一整天,要么躺在庭院内池塘边的草地上数着枝头的桃花慢慢凋谢。一个月三十天,十来天去宫里的学堂报个到、点个名,十来天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自娱自乐,剩下的日子等待叔父和小姑带自己到外面玩便是他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最大的盼头。

叔侄二人一路绕开行人众多的大道,从鹿台之上骑行至地势更低平的街区后下马牵绳缓缓步行。

“中山国有使者来。”楚丹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桃花酿,自顾自地一口喝完,丝毫没有分给旁边眼巴巴盯着瓶子的侄儿的意思,“就是方才春祭时第一行台阶上边站着的那几个人。他们衣摆上的错兽纹丑得很别致,你们学堂教氏族纹的时候会学到的,记得别在课上笑出来。”

楚烛没做声,其实他能认出来中山姬家的花纹,但是这不是学堂,开口回答问题并不会有奖励,至少那瓶桃花酿已经被男人抢先喝完了。

“我们的这一任皇帝已经坐了十六年了,静极思动,也该做些什么了。”楚丹斜眼看了一眼身旁的侄儿,几根手指簇在一起算了算,“王嫂去年走的,你那几个兄长失恃丁忧未满一年,未婚配的也只有仲奚和叔坚两个;季烛你今年又未满十六,也正给嫡母服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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