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结怨司•孟九溪涪城认亲(下)(1 / 2)

一入归雁楼,如临神仙地。

娇女启朱唇,才子魂飞去。

此四句偈语扬州城中人人皆晓,归雁楼闻名千里,是有名的烟花之所。里头的女子肤如凝脂,个个尽是凡间尤物,她们不消揽客,那些公子哥儿仍旧趋之若鹜。

且说徐承业今已三十有六,长得肥肥壮壮,尚未娶妻。徐钟极其溺爱幼子,万事随他,他不思进取,整日间只知花红柳绿,不务正业。

这壁厢徐承业又吃了一日花酒,时辰尚早,便顺势歇在了归雁楼二楼拐角边的一所燕阁。

其实是他躲在外边不敢回府,自碧云有身子的消息传遍,他吓得心肝儿都在颤,肯定是碧云小贱人那日勾引他,一定不是他喝大了,才犯成大错的。而且他大哥自从有次去外边办事受伤之后,根本不可能再有子嗣,这事本秘而不宣。不想那小贱人居然敢明目张胆的怀孕,早晚只有死路一条。

锦帷浮动,榻上那副男子身躯来回反复折腾,日间吃了太多酒,加之又进了许多油腻之物,夜间便有些不适。

徐承业捂着肚子起身出恭,却无意间撞到一堵软乎乎的肉墙,倒退了两步,他一脸迷糊,双眼眯起一丝小小的缝,望见有一抹人影在他眼前飞来飞去,还时不时发出几声阴森的笑,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楼内笙歌阵阵,一片欢声笑语。而莺闺中,一位身着火红衣裙的美人于烛光下一人自斟自酌,神色寡淡。

徐承业是让一盏冷水泼醒的,睁眼便是此番场景。他胖胖的身子被五花大绑扔在角落,嘴里还塞了一块臭烘烘的布。

徐小公子锦衣玉食,对他而言冲击不小。

徐承业:“唔……”

女子莲步轻移,拿开他嘴里布条。正逢生死关头下,徐承业一脸惊恐,冷汗沿着脑门往下流,身体拼命往后边挪,一边摇头一边吐字不清的说道:“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我求你,你你你千万别杀我,万万事好商量。”

浮银不说话,看着他。

徐承业见识过她跟鬼一样的飘荡,他觉着估摸是撞着邪祟了。他咽了咽口水,安在他颈项边的匕首拔凉拔凉的,他的心也冰冷冰冷的,见她不为所动,对她放狠话:“我告诉你,在这会稽郡,你恐怕不知我徐小爷的名号。你敢惹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浮银不说话,继续看着他。

徐承业见这女鬼看死人的目光一样看着他,他没法了,哭道:“姑奶奶,只要你放了我,我给你当牛作马都行,你别杀我,我还没活够……”

浮银拿开匕首,笑眯眯的道:“我有几件事不明,你乖乖配合,我便放了你。你若不听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平生不怕天不怕死,最怕死的,能保住命就行。

徐承业渐渐放松警惕,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十六年前、长沙郡孟家。”浮银眼神平静,盯着他轻轻开口:“你应该认识吧?”

听见孟家二字,徐承业瞳孔不断放大,满脸不可思议,一个没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和孟家有什么关系?”

徐承业眼前一亮,地下洒落了一些削平的黑发,是他的,他只能安慰自己,掉得不是脑袋。

他大气都不敢出,宛如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连忙说道:“我说我说,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我求求你行行好别杀我。”

浮银问道:“孟樗是谁杀的?”

徐承业脱口而出:“徐承祖干的。”

浮银轻轻眨了下眼,接着问道:“为何杀他?”

徐承业回道:“他当年在孟家当下人时,管着府里的钱财,私底下搜刮了不少银子,可是后来此事不知怎么被人捅出来了,孟樗知晓后见他在府中多年,一时心软正要放了他。却不想在这时,府上有两个十七岁的小丫头控诉他奸污,孟樗听后大发雷霆,即刻便想押解他去官府,不巧孟樗外头的生意出了点乱子,孟樗一时顾不得,生意上头的事一直是他在照管,孟樗只能搁下此事,先行带着他出门了。等到孟樗把那边的事打点完后,见他做事勤谨,孟樗于心不忍,想放他一马,给了他点银子傍身让他离开长沙郡。可是他怕,他有把柄在孟樗手上,他怕孟樗终有一日会告发他,所以他便在孟樗回程途中下了杀手。”

浮银听得心潮翻涌,双拳紧攥,指尖嵌入肉里,她再次问道:“他为何要灭孟家满门?”

当年徐承祖回到会稽那所破屋子,一言不发。岂料当天夜里徐承业出恭,冷不丁听见父子俩的声音,便弯在地上顺势偷听了一耳朵墙角,一蹲就是大半夜。

堪堪到了这个份上了,徐承业也不隐瞒了,一轱辘干脆全吐出来了:“他杀了孟樗后,并一连杀了随行人等。他独自一人带着孟樗的尸首回到了孟家,称谎说他们途中遭遇了贼匪,此事便过去了。可是他还是怕,他日夜悬心,他怕孟家人查到真相,早晚会寻上他,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银子买通了一伙贼人,杀了孟家所有人。”

浮银略闭了闭眼,声音发抖:“那他又如何娶了孟樗的夫人?”

听见此间,徐承业眼神有些许闪躲,说道:“他他他……”

他止住了话头,垂下头嗫嚅不语。

浮银平复了下心情,蹲下身,掐着他的脖颈:“怎么不说了?”

徐承业被绑了多时,腿都僵了,没法颤抖了,下唇带着胡子一块抖动。

浮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轻巧的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抵在墙边,喝道:“说,一个字都不许落给我讲清楚!”

外头风雷滚滚,里间浮银气得暴跳如雷,大声朝他咆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徐承业紧张的屁都不敢放,吞吞吐吐的说道:“徐承祖他他他回到孟家之后,在一天夜里喝多了,他他他本就觊觎孟樗的夫人,就就就强上了她。”

好恐怖好吓人,这鬼气得眼睛都发红了。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着,“他本来是想一个活口都不留的,结果这时夫人怀孕了,夫人告诉徐承祖,说这是他的种,徐承祖才留了他们母子一命。不过半年前徐承祖收买了夫人身边的一个老仆,才知道那是孟樗的儿子。”

听得浮银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重重的甩开他肥胖的身子,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更深夜静,浮银一腔怒气没地发,七拳八脚的往徐承业身上招呼,看那神情恨不得踢死他。

徐府,一张大楠木桌前的徐承祖,手持一卷竹简,听得外头的不时的雷声,右眼皮总也跳个不停,向外唤道,不多时走进一位家丁:“老爷有何吩咐?”

徐承祖问道:“二老爷还没回府吗?”

仆从:“二老爷未曾归府。”

徐承祖打发仆从出去,厅内再次安静下来,烛火跳跃个不停,一时也没了心思。

忽闻得耳后一阵风过,他转头喝道:“谁?”

西边阴影角落下的红影手持一把长剑,一动不动。红影道:“徐老爷贵人多忘事,竟连故人也不识了吗?”

徐承祖不由得眯起眼辨认,碰巧一道闪电路过,照亮了红影冷艳的面庞。

那张脸不是浮银是谁?

他快吓死了!

徐承祖能不吓死吗,那个时候浮银在孟家突然失踪,他也好生唏嘘了一番,孟家一拨一拨的人派出去,却连个影儿也不曾找到。孟家还给她立了衣冠冢,都当她已不在人世了。

现今出现在这里,那张脸还是当年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是借尸还魂吗?

徐承祖不可思议的问道:“浮银……你你你为何在此?你不是死了吗?你是如何进来的?”

浮银轻飘的说道:“来取你这条狗命。”

徐承祖往后退了两步,见她向前走近,脸颊上有几点血沫子,那剑尖上还淌着血,正一滴一滴的往下落,他质问道:“你你你做了什么?”

浮银笑嘻嘻的道:“不过是取了徐钟和徐承业两颗狗头,怎么,你怕了?”

徐承祖大惊:“你……你不是人!你是鬼!”

见他惊惶失措的模样,浮银不免觉着好笑:“徐承祖,十几年前你杀死老爷、折辱夫人、灭我孟府满门之时,就应该想到会有一日,我孟浮银寻遍天涯海角也会向你索命。”

徐承祖心慌慌的跳,向外大声叫喊:“来人!快来人!”

可回应他的只有一道道雷声。

徐承祖见势不妙,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开屋门死命往外跑,穿过中堂跑到徐府大门时,看见上面泛着一道浅浅的青光,他却如何也扯不开。他转身复而冲向墙边,他是有些武功底子在身上的,不然他当年也杀不了孟樗。

徐承祖借树上之力一跃而上,眼看到了墙头,却在被一道无形的力打将下来,随之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浮银跟在身后,轻轻的说道:“徐承祖,一个街边的乞丐。当年是孟家可怜你给了你一碗饭吃,你才有活命的机会。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你和阿父阿弟吃了上顿没下顿,又兼阿父病势沉重,你们全家快过不下去日子了,你决定出去谋个好营生,一路辗转来到长沙郡,不料盘缠被歹人顺走,你已有好几天没饭吃了才会晕倒。老爷听此,同情你,所以留你在孟家看家护院,你这才有了一条生路。”

徐承祖听到此间僵持不动,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晦暗不明。

浮银顿了顿,提起剑指着他,大声朝他吼道:“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孟家的!你恩将仇报!你贪财好色!你害了老爷,害了夫人,徐承祖,你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你拿命来吧。”

剑意来袭,徐承祖抽身跳开,浮银是妖,两人斗不下两个回合,她便一剑刺中他肩胛。

徐承祖用手捂着伤口,半边身子倒地,雨淌进伤口疼得厉害,看着她大声笑了笑,说道:“我贪财好色,这世上哪个男人不贪财好色?!当姜乐娘年老色衰之日,你以为孟樗会守着她过一辈子吗?何况孟樗他心慈手软,他优柔寡断,他永远都成不了大事,就算不是我,他日也会有别人。”

“住口!”浮银用剑指着他,叫道:“徐承祖,你是个什么东西,死到临头,还敢污蔑老爷。”

徐承祖心下沉思,此事太过邪门,这浮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来只能先挺过今晚明儿再说,可眼下生死存于一线。

他满不在乎的站起身,不得不向她服软:“浮银,你忘了我们曾经的情分了吗?当年我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我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你如今却想取我性命?你怎能如此心狠?”

是啊,她依稀记得那日下着大雪,小公子的布老虎丢了,她想去外间买点针线再缝一个,却无意间撞见徐承祖晕倒在雪泊中。徐承祖进了孟府后,时常帮衬她,他对老爷忠心耿耿,对她一心一意,老爷见他两个郎有情妾有意,便为他们说了亲事。

徐承祖见她垂眸不说话,上前两步抚上她滑腻的脸颊,把她抱入怀中,叹惜的道:“你看看你,还是一如往昔,雨中的你都美得惊心动魄,可我却老了。”

两人的身影在雨中相偎,突地浮银抬眸直直望向雨里,而徐承祖则往后重重摔出,滚了几圈才停下来,他抑制不住呕出几摊血,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她。

“你杀不了我的。这一刀,算是还你当年对我的那些好。”浮银悲凉的笑了笑,抽出他捅到她心上的匕首,扔到地上,眼眸狠绝:“你,这便去地下向老爷夫人赔罪。”

剑光一闪,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滚啊滚,滚落到了她脚边。

浮银脸庞上血点斑斑,两颊布满泪水,她轻启朱唇:“那年我在妖界被人追杀受了重伤,不慎流落凡间,最后被夫人所救,老爷见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便让我从孟姓,日后也好说亲事。我本不想在凡间招惹是非,想着等养好伤后就回妖界。”

她叹道:“可我终究是妖,而你是人,人妖殊途,我们又如何能够在一起?伤好后我寻了个日子回了趟妖界,想着待万事太平无后顾之忧后,好在凡间陪你安稳的度过这一生。”

雨里的人影早已全身湿透,浮银已哽咽的不成样子,她捂着脸泣道:“说到底,你不该,我也不该,我们都不应该来到孟家的。”

岂料她在妖界耽搁了十几日,再回到凡间,已是十几年过去了。孟家早已不复存在,她四处打听方知孟家遭了劫匪,匪人不知所往。她大哭一场后准备回到妖界,却想起徐承祖祖籍会稽,他既已遭遇不测,家中的老父幼弟何人赡养。

她不远千里一路寻来,却发现徐府高门大户,和当年的孟家一样。

次日,天色一片晴光。

徐府门前人群如潮,县衙捕头们急忙赶将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具尸首,死状惨烈,证人证物一概皆无,徐府下人们昨日尽皆迷倒,早上五更方醒。那壁间又听见有人报案道归雁楼也发现了一具,王县令知晓死者均系徐钟父子三人,喘了两口气,便两眼一翻人事不省。

已有八月间了,天气转凉,接连起了几日大风。

海面上行有几艘大小船只,梁紫京一面指挥人众搬陈货物,一面招呼解缆开船。

待回到舱里,一位约莫十来岁的小丫头,头绾双丫髻,招手叫他:“阿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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