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七夜(2 / 2)

07

客栈门口,马已备好,三匹马都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都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燕子早已在马上。

现在正赶上春天的末尾,江南将夏未夏,天光艳好,流云万千,一阵风吹过,又带起青草和桃花的芳香,沁人心脾,引人陶醉。

小毛却一点都不陶醉,他像一阵狂风一样飘过燕子身边,纵身上了马,喝道:“你们先跟我来。”

他一挥缰绳,马又像快箭一样飞奔出去。

小毛走的又快又急,好像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一样。

他要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道别辞行。

大姐头和他的关系一点也不比柳响差。

——大姐头让他歇几天,却没说到底让他到底歇几天。

——怎么说,也该去打个招呼。

小毛其实多少是有点埋怨柳响的,怎么就能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呢?

这一点上他可不能学柳响。

大姐头却不在,据说是出去了,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可大姐头每月总是要离开那么几天的。

小毛自然没当一回事,留了封短信,于是走了。

08

太阳高悬,照着小毛。

小毛纵马,盯着太阳。

他和燕子还有小喜子已赶了好几里路,他已抬头看了一路的天。

小毛突地用脚后跟一磕马肚,马儿闷声一响,加速跟到燕子身旁。

小毛道:“你是不是不认识路?”

燕子疑惑地瞥他一眼,似不想搭理。

小毛又道:“闽南在南边,你为什么要往北边去?”

燕子只道:“没错。”

小毛就道:“你可别耽误了我找柳大爷。”

燕子叹口气,道:“我们要先去找一个人。”

小毛急眼道:“还要找什么人?哪还有空找什么人?”

燕子淡淡道:“你能去青楼,我就不能去找人?”

“你懂什么。”小毛大叫道,“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燕子揶揄道:“小毛少爷当真是好学,竟连阎大侠的独门绝技‘吃喝嫖赌’也分毫不差地学去了,当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小毛怒道:“你懂什么!”

燕子泰然自若道:“既然小毛少爷这么懂,那请问小毛少爷,你可知闽南是什么地方?”

小毛理所当然道:“闽南不就是闽南,还能是什么地方?”

燕子道:“你去过闽南没有?”

小毛道:“没有。”

燕子慢悠悠道:“我也没有。”

小毛乐道:“你还说你不是不认识路。”

燕子接着道:“我现在告诉你,闽南地处偏远,其中的武林世家大多都很保守,乡土观念也都很重,他们的语言也和中原截然不同,更何况山林险阻,错综复杂,你现在一头撞进去,岂非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

小毛只好道:“我知道了。”

燕子嘲弄道:“你知道什么了?”

小毛道:“知道我说不过你。”

燕子似早就料到了这句应答,扬鞭一甩,尘土飞扬间就甩开了小毛。

小毛也不顾吃了几口土,忙张嘴大声道:“你还没说要去找什么人!”

一旁的小喜子忙苦笑道:“当然是闽南人。”

09

闽南人。

人在闽南,不一定是闽南人,人不在闽南,也不一定不是闽南人。

这或许是一句通理。

或许,至少在这个院子里的,一定是闽南人。

院墙上痕迹斑驳,贴着枯死的莓苔,一株歪脖子树从院里伸过墙外,枝丫上结了零星几颗果子。

光是远远地望着这个院子,就让人感觉逼仄。再多瞧上几眼,简直就要让人酸掉大牙了。

燕子人还未至,就先高喊了三声:

“金空空在否?”

“金空空在否?”

“金空空在否?”

“你干什么?”小毛抱怨道,“隔这么远喊什么?”

燕子面不改色道:“你若不先给他打个醒,等一会儿开门不知道会要看见什么龌龊事。”

谈话间,人近了,都勒住缰绳,停在门前。

看起来轻飘飘的木门,看起来黏糊糊的铜环。

小喜子蹬身下马,一边叩门,一边道:“金空空?金空空?”

小毛简直怀疑,再多敲几下,木门会不会自己倒下去?

好在门已开了。

门缝后探出一个小童,细眉小眼,身高不高,着一件剪裁考究的青花袍,抬起张稚嫩的脸,仰望道:“老爷不在。”

小喜子道:“他何时回来?”

小童应道:“老爷没说。”

燕子肘撑在马头上,半身都低下去,道:“他去的何处?”

小童又伸头再瞥几眼燕子,然后道:“几位老爷可有什么事?我家老爷只交代我,若有客来,可以留信下来,等我家老爷回来,也方便知会。”

燕子又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童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只笑得眯起眼,似没听见。

小喜子苦笑着转身,上马。

小童立刻道:“几位老爷慢走。”

“吱呀”一响,门又掩上了。

“这算什么事?”小毛立刻就要下马,“我倒要看看这小鬼会不会好好说话。”

他刚蹦下来,突然发现燕子的眉头似正蹙着了,弧度很轻,他刚要开口再问“你这是不是皱眉”,燕子就一挺身,拽缰绳,调马头,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似要动身。

小毛只好又上马,烦躁道:“你又要去哪里?”

燕子若无其事道:“找人。”

鞭子已挥下,燕子已纵马奔走。

小毛忙又赶上,大声道:“你还要找什么?”

燕子道:“找该找的人。”

小毛愤愤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燕子瞥他一眼,疑惑道:“你当真没听过金空空这个人?”

小毛疑惑道:“我为什么要听过他?”

燕子道:“因为这个人似乎与柳响也是好友。”

小毛道:“柳大爷的朋友多了去了,我难道要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吗?”

燕子讥笑道:“你只认识你的柳大爷这位江南最有名的酒鬼,却不知道江南最有名的神探便是金空空?”

小毛就道:“神探?什么样的神探住在这种鬼地方,你不要骗我。”

燕子叹口气,道:“他破案又不收钱,穷一点也是自然。”

小毛立刻得意道:“我就说柳大爷是酒中君子吧?只有酒中的君子才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

燕子却像钓起了一尾活蹦乱跳的鱼一样,脸上挂起了笑,道:“你以为他为什么有名?”

小毛道:“帮别人破案却不收钱,这样的大好人不出名谁出名?”

燕子微笑道:“这样的大好人,破案是不收钱,只不过要别人的身子罢了。”

小毛目瞪口呆。

燕子道:“像金空空这样好的人,只不过无论到哪都一定和一种人脱不了关系。”

小毛犹在呆怔。

燕子接着道:“风韵犹存,家底殷实的寡妇。”

小毛这才回过神来,嗫嗫嚅嚅道:“柳大爷交朋友也有看错人的时候。这很正常。”

燕子大笑起来,突地收声,神秘道:“你以为金空空为何要叫金空空?”

小毛不屑道:“我又不是他爹,猜什么猜。”

燕子笑眯眯地道:“因为,这样好的人啊,他自嘲,兜里空,囊里更空,空、空。”

小毛无言以对,闷声半晌。

阳光明耀,微风拂面。

小喜子在后偷笑。

策马奔腾间小毛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问燕子:“所以你这一次到底又要去找什么人?”

燕子转头看他一眼,悠然道:“去找找得到大好人的人。”

小毛质疑道:“他家里的小童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怎么会知道?”

燕子道:“谁告诉你那孩子是金空空家的家童?”

小毛道:“他自己说的。”

燕子道:“他说你就信?”

小毛呛道:“他说的话好歹是我还听得懂的。”

燕子气笑道:“你难道不能自己想一想?”

小毛理直气壮道:“我爹也是这样说我的。”

燕子无奈道:“那样杂乱而不经打理的地方,哪像雇有家童?”

小毛瞪大了眼。

燕子接着道:“更何况,我了解金空空的性子,他那样的人,就算真要出钱,也一定会雇一个肤白貌美的女仆,而不是雇一个小童,再给他买一件考究的袍子。”

燕子又自问自答道:“什么样的人会雇那样一个小童?当然是独居且有情郎的寡妇。而我恰好又知道这附近就有这么一个寡妇,她的情郎又会是谁呢?”

燕子说完,马不停蹄地扬鞭前去了,连一点插嘴说话的空隙都不留给小毛。

10

柳叶正摇动。

风是从面前的宅子里吹出来的,撞在小毛的鼻尖,带着腻人的香甜。

燕子照例高喊三声:

“金空空在否?”

“金空空在否?”

“金空空在否?”

院子里随声传来了“哐当”一声轻响,若是常人,肯定也就忽略了,但小毛、燕子和小喜子,他们三人,要听清这样的声音,简直不要太容易。

——这或许就是习武的妙处。

可他们等了半天,马儿也在原地转起了圈,也就是没有人来应门。

小毛马上下马,用力拍门道:“金空空,别躲了!已经听见你在里面了!开门!再不开我就拆门了啊!”

又等着,宅子里一阵细细索索的响,然后传来了好像什么锅碗瓢盆全被人打翻了的声音,门就开了,走出来一个哆哆嗦嗦的女人,她的头发从后往前倒下来,像鸡窝一样,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浑身散发着熏人的臭味,简直臭不可闻,简直比一辈子都没有洗过澡的人还要臭。

女人道:“老爷,金空空是谁?”

马上的燕子应道:“这里不是桂馥兰家?”

女人又道:“桂馥兰是谁?”

燕子极快地审了她几眼,然后道:“你在她家,却不知她是何人?”

女人突颤抖着哭喊道:“咿呀,老爷,贫妇只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我见此宅屋门大敞,不知怎地,似梦游了,再醒时已然就身在其中了,老爷,贫妇自小凄惨,没有过一天好时候,现又上有老下有小,家中小娃犹正待哺,官人还瘫痪在床,家老又中了风,老爷宽宏有量,老爷请放贫妇一马啊,我若知道老爷认识桂馥兰,是万万不敢进来的呀,老爷,区区无名鼠辈,千万不要捉去报官呀。”

燕子若无所闻,道:“知道了。”

女人整个人又趴到了地上,一声声“多谢老爷”喊得呼天抢地,令人不禁潸然泪下。

小毛也感动极了,也不禁道:“真可怜,你赶快走吧。”

女人闻言一顿,道:“是,老爷,贫妇这就走,这就走。”

女人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撑地,屁股先翘得很高,人再一抖一抖地站起来,沿着马蹄印子一路跑开了。

燕子背着手,瞥一眼小毛,颔首道:“小毛少爷,请进吧。”

小毛摇头道:“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怎么看见别人的宅子就想进去?主人不在家,我才不进。”

燕子冷冷道:“你说的主人,一时半会内不会回来了,或许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小毛疑惑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燕子道:“因为她刚刚才从这里出去。”

小毛大笑道:“走的只不过是一个糊涂的小贼,又不是主人,你总算也会有糊涂的时候!”

燕子面无表情道:“我看糊涂的恐怕不是我。”

小毛还在笑:“不是你,难道是我?”

燕子慢慢道:“看来小毛少爷之前一定是见识过比她还臭的女人。”

“哈哈!”小毛得意极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他卖弄道:“虽然我没有见过比她还要臭的人我,但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比她还要臭的人。这就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者可以说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柳大爷都教过我。”

燕子淡淡道:“看来小毛少爷的确很有文化,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比小毛少爷更有文化了。只可惜这么样一个人站在小毛少爷的面前,小毛少爷却一点也不觉得她比自己更有文化。”

小毛仍在笑:“这个人却是柳大爷,而不是你。”

燕子道:“既不是我,更不是柳响,而是刚才那个小贼。”

燕子颊边几缕长发被风吹动,犹如阳光下摇动的柳枝。

燕子半扬起头,道:“想来小毛少爷也见识过,一个说话咿咿呀呀,自称家室凄惨,却又谈吐文雅的小贼,一个自称是贼,说话也要夹枪带棒,骂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女人。”

燕子道:“同时这个人也还是一个臭气轰天恐再难寻的人,小毛少爷当真见多识广。”

小毛的笑突地僵住。

他反应过后,大声道:“你知道她有问题为什么让我还放她走?”

燕子讥笑道:“因为她身上真的很臭,我不想她再留下来了。请问小毛少爷又是为何放她走?难不成是觉得人家真的很可怜?”

“谁说我放她走了!”小毛涨红了脸,躁道,“我现在就去抓她!”

他就真的去了。

等到小毛再回来时,燕子已坐在了大堂处的雕花红木椅上,小喜子正沏好一壶茶,躬身递到燕子手上,又恭恭敬敬地站到燕子身后。

燕子慢悠悠地掀一掀青梅印纹的盖子,吸一口茶沫,才道:“没追到?”

院子里到处是杂物,似下了好大一场雪,首饰和衣袍在匆忙中散落了满地。

小毛踩在其间,垂着头道:“追到了。”

燕子吹口茶,笑了一下。

小毛懊恼道:“她一定要说她是贼,说我实在不信大不了就抓她去衙门报官,我有什么办法?”

燕子笑道:“你知道她有问题为什么还放她走?”

小毛支支吾吾道:“我……我看她可怜!”

燕子把手上的杯子放在近旁的桌上,起身道:“既然如此,只能走了。”

“走?”小毛愣道,“还要去哪?”

燕子看一眼小毛,理所应当道:“当然是闽南。”

小毛就道:“你已经知道金空空在哪了?”

燕子吐一口气,道:“他要是真想躲着我,一时半会儿确实也找不到他。”

小毛疑惑道:“他为什么要躲着你?”

燕子道:“因为他不敢见我。”

小毛警惕道:“这一句总算是废话了吧?”

燕子摇着头,嘲弄一声,道:“因为金空空不敢管青龙会的闲事,却又不知从何处得了线索,飞鸽于我,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一问到底,也知道我问了就一定会去闽南,他怕见了我,就会忍不住与我同去,偏偏他自己又是极贪生怕死之人,一生的功夫全练在了逃跑上。”

“所以他又逃了。”燕子淡然道,“可以走了?”

小毛叹道:“怎么去?”

燕子道:“怎么不能去?”

小毛道:“不是你说闽南地处偏远,语言与中原截然不同,何况山林险阻,错综复杂,一头撞进去,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

燕子面无表情,道:“你的记忆倒真的挺不错。”

小毛道:“我也还记得你说你没去过闽南。既然这样,那还怎么去闽南!”

燕子坦然道:“那又如何,你来江南之前来过江南?”

燕子突地大笑,越笑,燕子的眼睛越亮,亮得汹,亮得迫人。

小毛正觉得自己有理,要多说几句,可不知怎的,又避开了燕子的视线。

他自然没看见,燕子的脸上已出现了一种极自信极有把握的表情,一种仿佛生来就有的表情。

天地间好像突然出现了一阵风,排山倒海,气吞山河,所向披靡势不可挡的狂风。

阳光砸下来。

燕子一步踏出屋檐下的阴影,步步昂然,道:

“没有他,我或许不会去闽南。可没有他,我就不去闽南?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燕子道:“去闽南的路在不在?”

小毛突地热血涌动,本能地应声道:“在!”

燕子道:“你的脚在不在?”

小毛道:“当然在!”

燕子纵声道:“既然知道路,又有脚,我们当然是骑马去了。你难道想走过去?”

11

小毛道:“你来江南多久了?”

燕子道:“嗯?”

小毛感叹道:“我怎么感觉你什么都知道。”

燕子揶揄道:“你若不学你爹,少去几次青楼,说不定也会知道。”

燕子说完,又怔了一怔,似又回忆起了什么,于是大笑着摇头道:“算了。你反正也学不会。”

12

相较于江南的热闹繁华。

闽南的森林里,更多是山多路绕。

这里的山区呈现出一种未被人污染的清秀与自然,悠闲地坐落着。

树荫在风中摇曳,阳光穿破云层,又穿过叶丛,落在地上,照出一朵又一朵野花。

随处都是鹧鸪和黄鹂啼叫。

山谷幽深,蜿蜿蜒蜒的土路从一座山延伸到另一座山,圆形或方形的土楼若隐若现,烟气上升、缭绕,更增添了许多神秘。

像画一样。

小毛却完全没心情欣赏这幅画。

一路奔波,栉风沐雨,马不停蹄,饶是小毛这个骑术高手都有些受不了了。

小喜子面上更苦了。

燕子却全没有一点事。

13

他们已在目标的城市住下。

最好的客栈,一等一的客房。

刚进房,小毛就瘫软在床上,恨不得永不再起床。

他连房门都懒得关了。

他刚想闭上眼,就看见燕子整了整衣领,已出门去了。

燕子出去半日不到,就拿回来了一大块卤牛肉,两只烧鹅,十七条叉烧肉,一整只小肥猪,三十四个包子,七十八块猪油冰糖千层糕。

燕子对小毛道:“现在我叫林正雄,你叫林正英,小喜子叫林正乐。”

小毛疑惑道:“为什么?”

燕子道:“人人都知道,在闽南,林姓是大族,这些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注:我普通地认为说普通也不是很普通。)的名字,人人都知道,也就是人人都不知道,心怀他意的往往不会用这个名字,我们偏用,反而显得无辜。”

小毛道:“这有什么用,听我们说话不就听得出来?这不是更暴露了?”

燕子道:“所以我要你们从现在开始都闭嘴。”

小毛顺从道:“我再多问几句。”

燕子道:“说。”

小毛就道:“我们要这些名字干什么?”

燕子道:“去给人祝寿。”

小毛疑惑道:“什么人?”

燕子淡淡道:“吴老爷子。”

小毛道:“就是那个大富豪?我知道他,怡香园就是他家开的!”

小毛摇头道:“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让我们去祝寿呢?”

燕子微笑,从怀里掏出三份做工精美的请帖,道:“只要我们是林正雄、林正英、林正乐三人即可。”

小毛道:“现在哪有时间给他祝寿?”

燕子道:“我这次来闽南,就是因为金空空传给了我一张青底的龙纹纸,上面写了‘闽南吴家’四个字,这下你懂了?”

小毛道:“吴老爷子是青龙会的人?”

燕子道:“目前看来,是。”

小毛想了想,又道:“所以我们要趁着寿宴人多,多找一点线索。可是不说话又怎么祝寿?”

燕子道:“你们鞠躬就好。”

小毛鄙夷道:“鞠躬?我不要,一个商人,凭什么让我对他鞠躬?”

小毛两眼一转,似又有把握,自信道:“你愿意我就愿意。”

燕子淡然一笑,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14

闽南有很多特殊的习俗,也有很多特殊的节日。

例如,在闽南,农历的五月十三,是天帝天后的诞辰,到这一天,每家每户都要大宴宾朋,祭祀天地,祈求人寿年丰。

例如,在闽南,农历三月廿三,是妈祖的诞生日。从廿一至廿三,全闽各地数以万计的海民都会朝圣妈祖,各村信众会准备好大量祭品,供奉于妈祖神像前,共同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但在今天,吴家所在的城里,处处衢歌巷舞,龙腾狮跃,外长彩燃灯,锣鼓喧天,钟鼓迭喧,火树银花,欢情瓦起,辉煌壮丽,前所未现。

今天并不是一个特殊的节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习俗。

今天只不过是吴老爷子七十七岁的“喜寿”。

鸡鸣三声,东方一线鱼肚白,天地迷离而茫茫的时刻,吴家人就已经着好盛装了。

吴府处处悬灯结彩,隆重,团圆,又喜庆。

寿堂南墙挂红绸,两旁挂寿联,上悬寿幛,红绸面书一个“寿”字,如龙腾飞,栩栩如生,其余寿联皆挂他墙,题辞内容皆为四言吉语。

寿堂正面墙下摆一张方桌,上放寿烛、寿桃、寿面、鲜花、鲜果及各类祝寿用品,地上又铺设有波斯红毯,红毯两侧各摆客座,清一色紫檀雕花鸟纹官帽椅。

主持寿宴的总管、司仪、礼笔披红戴彩。寿星吴老爷子面如美玉,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金抹额,穿一件大红色纻丝直裰,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胸前戴红花,肩上披花红,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系碧玉红鞓带,朝南坐寿堂上。

拜寿始,鸣炮奏乐,长子点寿灯,寿灯用大红蜡烛,按寿龄满十上一株,共七株大红蜡烛又七株大红蜡烛。

又由吴老爷子姑舅讲了些概括的贺寿话语,司仪喝句“家有一老,实为一宝”,吴老爷子道声“穿堂”,儿孙们便照序依次过寿堂,司仪逐一报咏。

先是长男偕长媳上前叩拜,分贺富贵耄耋图与福禄寿图。富贵耄耋图下画开花牡丹一株,花上缭绕飞蝶,还几只猫,作扑蝶游戏。福禄寿图上则有一老寿星捧桃伴鹿,头顶飞蝠,其旁童子作仰望状。

再由长女偕女婿叩拜。

女婿送玉环,吟“玉环何意两相连,环取无穷玉取坚。愿得父亲如此物,吴翁他日做回仙”,女儿献彩缎珠宝,珍彩都辉煌。

接着次子、次婿、嫡长女婿、侄儿媳、外孙媳婿等依次拜寿,并未婚嫁的孙子孙女及重孙们则集体团拜。

吴老爷子喜笑颜开,欢乐之至,给每位参拜者一一回礼。

叩拜结束时,长孙男及长孙女共向吴老爷子唱祝寿歌,吴老爷子神颜更悦,补赠礼品。

六亲长辈分尊卑男左女右坐旁席,众亲皆按辈份落坐。

吴老爷子及其全家先吃寿面,寿面考究,又细又长,意寿禄长久,盼吴老爷子“富贵不回头”。

随后行宴,吴老爷子朝南坐上屋席,司仪暖场,却道:

“这个老爷不是人。”

一字一字咬,极慢且硬。

吴老爷子闻言,仍坐定如山,面上挂笑,诸宾客却大惊失色,直至司仪下一句幽幽传响:

“九天仙君下凡尘”。

众人皆乐。

司仪又不慌不忙道:

“儿孙个个都是贼”。

现场又如冰窟,司仪仍有条不紊继续道:

“偷得蟠桃奉至亲。”

至此诗毕,司仪躬身谢礼,宾客盛赞,主家欢呼,大宴开席,前来祝贺好友后辈携礼入,高潮亦随即而起。

开头三碗上菜,都由长子下跪举过头送上餐桌,以表对来宾之谢意。

三碗后宾客高呼换人,才由仆人帮忙上菜。

宴席桌上,除鸡鸭鱼肉,长寿面与寿桃外,又有蟠龙菜、炙蛤蜊、三事、烹河豚、酒糟蚶、烧鹿肉、镶肚子、生爨牛、花珍珠、烹虎肉、酢腐、水母烩、一捻珍等。

席中众儿孙举杯祝寿,吴老爷子笑容满面,端杯示意。

美酒佳肴,觥筹交错,整宴席场面,儿孙满堂,亲朋云集,尽显天伦之乐,乐融融。

寿宴之后,又由宾客向吴老爷子行礼。

寿礼为寿糕、寿烛、寿面、寿桃、寿联、寿屏、五瑞图、玉如意、南极仙翁像、“寿”字吉祥物等,也有送鸡鸭鱼肉的。

凡礼皆用红纸剪成“寿”或“福”字粘上,司仪逐一报咏。

行礼时,寿星老人已换了身全新打扮,仍朝南坐于寿堂之上,受好友祝贺、晚辈叩拜。

燕子、小毛、小喜子三人则最后上前,三人躬身,司仪就报:

“林正乐、林正英、林正雄兄弟三人祝一大块卤牛肉,两只烧鹅,十七条叉烧肉,一整只小肥猪,三十四个包子,七十八块猪油冰糖千层糕。”

三人返座。

须臾,一小厮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

再有人奉与长媳。长媳遂托着走至上席,众人谦让了一回,吴老爷子点了一出吉庆戏文。

正要开唱,司仪突高声道:

“林正雄还贺一份礼!”

燕子正与同座拱手告别,闻言一怔,面上笑虽有些僵住,但仍面不改色,长身而起,朝四处点一点头,凝视司仪。

司仪突地似咬牙一呵,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包袱,丢到吴老爷子身上。

所有的交谈声、乐声、桌椅摇动和碗筷碰撞声都止,所有的人都似已僵住,都看过去。

吴老爷子双手奋力一甩,包袱骨碌碌滚出去好远,在立在地上转了几圈,大红的布料抖开。

司仪那饱含了愤怒、不甘、怨恨、悲伤和痛苦的声音幽幽地传响了:

“项上人头一个——”

一颗怒目圆睁、死不瞑目,任谁都知道这个人死时有着天大的不甘和怨气的人头,骨碌骨碌滚了几周,才稳在了地上,断开的脖颈处似乎还有红浆流出来,把波斯红毯染得愈发的鲜红。

人头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珠子正正恰好对上吴老爷子,人头还自顾自地轻轻晃动,似来索命的恶鬼,马上要把吴老爷子拖进十八层地狱。

一切描写都显得太多余。

司仪道,“林正雄”,又贺了。

贺了一颗人头。

人头转一周,小喜子连苦笑都忘了,双眼都失去了焦距,他只感到一阵恍惚,喃喃道:“噢。操你妈的。”

人头转两周,小毛瞪大了眼,惊叱道:“是他!?”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头却在,灯火栏栅处。

是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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