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色之一(1 / 2)
01
人们说,年少成名,最寂寞。
柳响却不这么想。
若要说成名,他还真行。柳响少年时至少成过三次名,第一次,他十七岁,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衣,上了醉红楼,江南最大的酒楼。进门前,他和所有在场的酒客对赌,说只要有人能赐他一醉,他的命就送给那个人。
无人在意,直到他开始喝酒。
脸庞稚嫩的少年,坐得端端正正,却像一个在风雨里闯荡了十七年的浪子一样喝酒,野蛮地喝酒。一口见底,一壶酒绝不碰第二嘴。
喝完空壶往桌上一墩,声真响,气真足,一点没醉,一双眼炯炯,喊“再来!”。
再来就是点酒。
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点酒,他点酒,从茅台、大曲点到竹叶青,再然后是姜酒、梨酒、枣酒、术酒、霹雳酒、虎骨酒、天门冬酒、秋露白、景芝高烧、金盆露水、双料茉莉花酒……闻所未闻的酒名嗑瓜子似的从他嘴里往外蹦,除这些外,绝不多说一句。
没人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景。
于是有人开始和柳响喝酒。
要论别的也就算了,偏偏是喝酒,让这些整天浸于此道的老酒鬼看着一个半大小子出尽风头,简直岂有此理。
对赌还在,都想试试他的深浅。
柳响也不在乎,单打独斗也好,一拥而上也好,来者不拒。
酒能独喝?
不能最好!
只要来,柳响就不让你吃亏,你喝,他就喝,单人捉对,你喝多少,他喝多少,一次打圈,三大坛也不够。
但既然是对赌喝酒,是主场,也在客场。
柳响就一个要求,他若是没醉,你就得把和他之间的酒账给清了;他若是醉了,任君处置。
任君处置。
简简单单四个字,所有人都叫好。连醉红楼的掌柜都出来观望,啧啧称喜。
喜欢喝酒的人,也就喜欢干脆,喜欢这种豪迈。
整整三天三夜,从黑夜喝到白天,从清晨喝到黄昏,喝倒了成批成批的人,前一天醉酒的客人醒来,柳响还稳稳当当地坐在原位,还在大笑,还在干杯。
一点没醉,好足的神,好亮的眼。像星星。
第四天,柳响停下喝酒。
并不是他醉了,也不是他不能喝了。
而是没有酒了。
醉红楼的掌柜坐在柳响身边,身高八尺相貌威武仪表堂堂的男人像是小媳妇一样温声细语地陪笑道:
“大爷,您贵姓?”
他们竟不知道柳响的姓名。
——这便是酒客,性情中人喝酒,怎会在乎你是谁?
——酒过,情就到。
“大爷,大爷,最近的酒用最快的马送来也要等到酉时。”
——醉红楼不卖杂酒,是规矩,从三个字的牌匾挂上去那一天起就立好、钉下,不能破。
这三天卖出去的酒比醉红楼去年一年卖出去的都多。
柳响干杯完最后一口酒。
直到这时,他才扭头看了掌柜,道:
“柳响,柳树的柳,很响的响。”
02
第二次成名柳响已很有名。
人人都说他喝酒比牛还能喝,比牛还响。
他已是远近闻名的酒客,每天都有人蜂拥而至找他喝酒。
他还在对赌,每天都喝。
酒楼的掌柜就没有不喜欢柳响的。他一来,掌柜的都一口一个柳大爷柳大爷,叫得比亲爹还亲。
他一来,账上流水比真金白银还真。
他的身边时时刻刻都环绕着一群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更多的是女人。
柳响喝酒,更多时候,在怡香园。
江南最大的青楼。
男人喝得烂醉,床上也如烂泥。柳响一来,没有男人,只有醉人。
青楼的姑娘们自然也很喜欢他。
——更何况他喝酒时并不比牛响。
有一次,柳响喝得尽兴,竟用手指头敲在桌上演奏了一番十面埋伏。只凭一只手,一张桌子,其音入耳,每个调都准,比所有用琵琶的江南姑娘们还弹得准、弹得脆。
一曲罢了,喝酒的不喝了,唱曲的不唱了,男人都站起来,停杯投箸,仿佛立刻要上阵杀贼。
女人还坐着,看着柳响,眼睛却发直了,突然扑过来,都叫:
“柳公子~”
绕梁不绝的响,真响。
03
柳响说,成名太早,朋友太多。
他二十七岁时,朋座满江南。
04
有的人喝酒,喝得大腹便便。有的人喝酒,喝得骨瘦如柴。有的人喝酒,再睁眼就忘了先前的事。有的人喝酒,喝得神智不清、哭天抢地,疯魔一样乱笑。
柳响喝酒,从未改变。
少年已不再年少,形貌却一如当年。
他一点没醉,一双眼炯炯,坐态端正,只在适宜时候大笑。像星星。
那些他喝过的酒像是都凭空消失了,没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柳响仍在对赌,但求一醉。
江南最大的酒楼现在还是醉红楼,江南最大的青楼现在还是怡香园,他都功不可没。
他现在就在喝酒,在怡香园。
他的身边环绕着各色各样的美女,有千娇百媚的,也有温婉可人的,现在柳响已与她们很熟,很熟很熟。
小红正递酒,小莲和清美脸贴脸吃吃地笑,小婉儿在黏着柳响求他再奏一首随便什么曲子。
柳响仍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衣,只是微笑。
突听楼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柳响手中的酒壶将将触及他自己的唇边,就听得护院小毛中气十足地训斥:
“找找找,找什么?每天来找柳大爷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柳大爷忙,人人都见一面还不得累死?都别说柳大爷有没有意见,我有意见!来找柳大爷喝酒,你们两个全身上下找得到一个铜板不?难道说你们两个觉的自己喝得过柳大爷?”
男人哄笑,女人娇笑。
柳响闻言把空壶往桌上一墩,朝门口喊道:“小毛!不说这话,给门口的客人拿两壶好酒,算我账上。”
护院小毛闻言转过头,神情愤愤的似想说些什么,等待他看见灯火下端坐的柳响,他的气又似全消了,“诶”一声,他就进了楼里,露出门口两个男人。
两个看起来极穷极穷的男人。
两个穿着旧兮兮的布衣,胡子像头发,头发像杂草,乱糟糟的男人。
——男人若是不穷,怎不会注意自己的形象?
——男人若是不穷,多的是人逼得他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虽有例外,却也差不多如此了。
可这两个着布衣蹬草履的男人,布衣上虽然打满了补丁,草履也破着大洞,但他们的胸脯却挺得比巡视领地的大公鸡还要雄赳赳气昂昂。
两瓶上好的茅台被提到他们面前时,两人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扬起两张脸,直勾勾对着柳响。
好像茅台是杂水,而柳响才是醇酒。
——你若已出名,当然也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一个人出了名之后,大大小小的麻烦,立刻就会跟着来的。
譬如说,有人听说你的酒量好,想来找你较量,你就算不肯,他们也会想出各种法子逼着你非喝不可。
除了来找你较量的人外,找你来帮忙的也好,找你来借路费要盘缠的也好,这些人随时随刻都会找上门来,你根本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人人都知道柳响这个成名已久的酒客,不仅好客,更已是豪客。
护院小毛已见过太多太多这些人,他也最鄙视这些人。
于是他努了嘴道:“诺,柳大爷赏的酒。”
“不就是想骗酒喝嘛?也就是碰上了柳大爷,要是别人,哪里能让你们这么轻松就把酒拿走了?”他再气道,“不是要喝柳大爷的酒吗,拿着呀,拿走,拿了就赶快走,别堵路了。”
闻言,更矮的一个就接了酒,但两人都不接话,突地一动,都大步流星,闯上楼。
现在两个人就站在柳响身前。
柳响抬手止住护院小毛的叫嚷,疑惑道:“二位,贵姓?”
更高的一人道:“张王。”
另一人道:“李五。”
张王道:“我家主人有三句话。”
他的声音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硬。
他的人更硬,趾高气扬地俯视柳响。
柳响也不恼,咕噜咕噜喝完手中壶里的酒,哈一声,笑道:“请说。”
张王道:“竹子什么颜色?”
柳响身边,小婉儿先娇笑道:“自然是青色。”
张王道:“不对。”
“那便是黑色。”柳响道:“现已入夜。”
张王又道:“不对。”
小婉儿就道:“这不对那不对,装神弄鬼。”
“竹子本无色,庸人自扰之。”柳响低头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曼吟道:“竹子本是竹子色。”
张王仍道:“不对。”
柳响道:“也不对?”
张王还道:“不对。”
柳响就道:“那什么对?”
音未落,李五就接道:“是青。”
青和青色岂非只是一字之差?
李五的答案无理,人更无理。
他看也不看柳响,就把左手提着的一壶茅台酒往桌上一丢,道:“喝酒。”
他竟用柳响请他的酒来让柳响喝。
一般人早已受不了。
柳响却微笑,喝完。
张王马上道:“什么东西没有翅膀却会飞?”
柳响想了想,道:“金花蛇。”
小婉儿又笑道:“蛇怎么会飞?”
“这是滇境独有的蛇类。”柳响极有耐心地解释,“它盘在树枝上时,有时会竭尽全力收缩自己的身体,再找好角度,像弹簧一样,一瞬间弹射出去。”
柳响道:“所以金花蛇会飞。”
柳响微笑,似已答对。
张王却道:“说得不差,但也不对。”
柳响眼中已充满了疑问。
李五道:“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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