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瓣 龙啸云(1 / 2)

我生于耕读之家,父亲是族中宗长,将“仁”、“义”、“礼”、“智”、“信”言传身教,灌输给合族子弟——教子尤严,分毫不苟。

我排行第四,学文不成,一心习武,精于枪法,极善骑射,只待朝廷恢复武举取士,建功立业。

为父母守丧过后,我游历江湖,结交了许多朋友。

纵然知交遍天下,若问我最好的朋友是谁,我的答案永远是:“李寻欢”。

他不但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对朋友最好的人,而且是对我最好的朋友——即便我救过他的命,可他对我的恩更深。

十年前,我送他出关的时候,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他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么?”

我冲出大门,一把抓住呆立在门联前的他,握着他的肩膀定睛细看,口中嗫嚅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不错,真是他来了。

可他的变化之大,我简直有点不敢认了:不到四十岁的人,眼角竟已布满皱纹,原本颀长的身材也不再挺拔,还不时弯下腰咳嗽……

这十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啊?

“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履。”这话是他亲口说的。

然而,出让一套“衣履”,何以憔悴至此?

望着他的一脸病容,我心头酸楚,眼中蓄泪;他也红了眼眶,哽咽着唤了一声“大哥……”,便说不出话来。

我只听见自己不住地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之后,我忽然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汪汪的像老太婆……”

我一面拥着他往里走,一面大呼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都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你们都要吓一跳。”

一进大厅,我就看见云儿坐在太师椅上,周遭有十几个人围着——他被李寻欢废去武功一事,我已尽知。

我拥着李寻欢进来,没看他一眼;他哭都不敢哭了。

云儿身边两个不知眉高眼低的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质问:“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你胆子真不小!”

说着话两人一左一右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没有回手,我怒喝一声,反手一掌,又飞起一脚,将两人打得滚了出去。

我大声斥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二人想不到马屁竟拍在马腿上,一个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我放声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这些反应我不假思索,这些言语我脱口而出——设若我的父亲遭遇如此情境,他就会这样说,这样做。

李寻欢木然立在当地,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必然不知道云儿是我的儿子,是诗音的儿子。

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哪个能把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于是这帮江湖客全都围了过来,向李寻欢赔笑问好,大厅里热热闹闹,一团和气。

忽闻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仆僮刚刚将门帘挑起,诗音就疾步冲了出来。

十年过去了,我们三人终于又要彼此面对。

此时此刻,我竟忘了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而是恍然忆起我们三人初见时的情景……

我第一次踏入“李园”的时候,天也在下雪。

在梅林边有一间亭子,亭子里有一个倩影——

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就全都失去了颜色。

我相信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她一望见我们,就情不自禁地微笑——原本比雪更白的脸庞笼上了一层红色的霞光——我当然知道,她是在对他笑;而一瞬间,我又恍惚觉得,她是在对我笑……

就在这一瞬之间,那些属于“人”却未必属于“君子”的部分开始如野草般从我的心底生长出来。

当天晚上的接风宴后,李寻欢留我在他的冷香小筑同榻抵足而眠。彼时的他难得大醉一场,酣然入梦;而我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索性起身披衣出去走走。

不知不觉间我已穿过梅林,置身于那座亭子里。

就在她曾经坐过的栏杆下,有一条丝帕,在月华中漾着朦胧的清辉……

我俯身拾起了这条丝帕。

五岁时,我因为捡回一只拨浪鼓被父亲打肿了手心又罚跪到三更,“路不拾遗”四个字由此刻骨铭心——想不到竟在这个夜晚,被如水的月光洗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藏起这条丝帕,也就此种下了病根。

多少回春妙手难解的病因,我自己其实最清楚:一则,为觊觎朋友内眷而羞愧罪疚;二则,为我既不如他、也不配她而自惭形秽。

一句问候将从我往昔拉回到当下——

“大嫂,你好!”李寻欢迎上前去,向诗音躬身施礼。

大嫂!

他这一声呼唤,连我都不忍再听。

然而,也正是这一声呼唤,提醒了我:我本来不如他,不配她,可这一声呼唤足以证明:无论门第家私、样貌性情、文才武功,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强过他!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比他更配得上她!

那就是——我过去、现在、将来,永远不会这样对待她!

诗音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她的心神似已全部贯注在儿子身上。

云儿一瞧见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他挣扎着扑入她的怀抱里,嘶声大哭道:“我没法再练武了,已经变成了残废!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诗音紧紧搂住他,问:“是……是谁伤了你的?”

云儿不敢回头,只用手一指——“就是他!”

诗音的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终于看见了李寻欢。

不知情的人从她瞪着他的眼神里绝然看不出她与他曾相识相知。

只听她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我的孩子?”

李寻欢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她咬着嘴唇,一连说了几个“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好好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你……”

她果然是恨他的。

至于我,十年夫妻,相敬如宾。我至今还没能让她恨。

她虽不恨我,却从未对我笑过。一次都没有。

就连云儿出生的那一天,也没有。

我知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我纵然取了,又如何?!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苦笑,干咳一声,打断了诗音的话:“你不能这样对寻欢说话,这完全不能怪他,都是云儿自己闯出来的祸——何况,当时他并不知道云儿是我们的孩子。”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来他根本就伤不了我,可是我听说他是父亲的朋友就住了手,谁知他反而趁机下毒手!”

云儿如此信口雌黄,李寻欢却还是木然站在那里,完全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

他自然不屑于和小孩子争个面红耳赤,我只得厉声喝道:“畜生!你还敢说谎?”

“我没有说谎,娘,我真的没有说谎!”云儿愈发哭得气噎喉堵,就像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我勃然大怒,就要过去将他一把拖过来,但诗音已挡在他面前,嘎声道:“你还想把他怎么样?”

“这畜生实在太可恶!”我气得跺脚,“我不如索性废了他,也免得他再来现世!”

诗音苍白的脸上泛起愤怒的红晕,嘶声道:“那么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她的目光在李寻欢脸上一转,冷笑道,“反正你们都很有本事,要杀死个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杀个女人也没什么关系的。”

此言一出,我和他只怕无不惶恐:她岂非在谴责“我们”当年联手“杀”了她?!

我仰天长叹一声,跌足道:“诗音,你怎地变得如此不讲道理?”

她不理不睬,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入了内堂。

我拍着李寻欢的肩头宽慰他,他勉强笑道:“我明白,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我虽不曾为人母,至少总做过母亲的儿子……”

我设宴为李寻欢接风洗尘,觥筹交错之间,不觉夜色已深。

随着更鼓声响,愈近午夜,人们脸上的神色和桌上的气氛就愈加凝重。

三更已到,仍不见赵正义回来,大家的酒实在喝不下去了。

在座的只有李寻欢不明就里,当他得知众人都在等的“赵老爷子”就是江湖人称“铁面无私”的赵正义,也是我的结拜义兄,便向我举杯大笑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哥竟又结交了这许多名声显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我只觉脸上似乎热了热,勉强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李寻欢又说:“想不到我竟也凭空多出了几位大哥来,却不知这些大英雄肯不肯认我这不成才的兄弟?”

我也只好哈哈大笑,道:“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哩!焉有不认之理?”

我深知李寻欢对伪君子、假道学向来深恶痛绝。这种厌恶形诸辞色,无论在庙堂还是在江湖,都难免得罪人——得罪的恐怕还是颇为要紧的人。

其实,我心中一直不解亦不安:他对赵正义之流白眼以待,为何独独对我青眼有加?

只为我的救命之恩?设若当初救他性命的人是赵正义,他是否也会引为知己,结下生死之交?

梅花盗重现江湖之事,李寻欢已有而闻,我便进一步向他披露:梅花盗虽行踪飘忽,但眼下必在保定城内,而且就在此宅附近!前日夜间,他已现身后园梅林,秦孝仪的长子秦重就伤在他手里。

“依大哥之见,梅花盗还会再来么?”

我叹息道:“迟早还是要来的。”

李寻欢扬眉问道:“他难道和大哥有什么过不去吗?”

我摇摇头说:“梅花盗要找的人并不是我。”

“是……是谁?”他不禁失声追问。

“梅花盗所图者,乃是林……”

我刚说出“林”字,素来处变不惊的李寻欢已忡然失色——我知他为何忧惧:华山派掌门的女儿、点穴名家铁笛先生的爱妾都被梅花盗糟蹋了。江湖中稍有姿色的女子皆有可能是梅花盗的下一个目标!

听到“林仙儿”三字,看得出李寻欢松了口气。他还不知道林仙儿就是当今武林公认的第一美人,江湖中为之神魂颠倒的风流侠少不计其数,但这位美人立志要为天下除一害,非捕获梅花盗的英雄不嫁!

现如今林仙儿就住在冷香小筑里。前夜梅花盗潜入,秦重本欲英雄救美,结果惨遭重创。

“冷香小筑寂寞多年,而今得美人青睐,正是蓬荜生辉,土木若有知,只怕也要乐不可支了!”只见李寻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笑得耐人寻味,“只是这位林姑娘如何竟住在大哥家里呢?”

“冷香小筑原是贤弟故居,本不该让别人住,只是……”我干咳两声,脸上又有些热,苦笑道:“诗音在普陀山上香时与仙儿一见投缘,两人恰好同姓,就结拜为金兰姐妹,正如你我兄弟一般。”

李寻欢又笑问:“赵正义老爷子今夜可是去保护林仙儿?难道说‘铁面无私’的大丈夫如今也变得怜香惜玉起来了?”

“赵大哥如何不想趁此机会除去梅花盗!”我略微沉吟,补充了一条要义,“何况,中原武林世家为缉捕梅花盗已出了笔数目可观的赏银——这笔银子现在就存在我这里,若有什么闪失,责任只怕谁也承担不起。”

听到这里,李寻欢方为之动容,竟脱口而出道:“大哥为何要将这担子担下来呢?”

我叹了口气,沉声道:“既然有担子,就得有人来担——兄弟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忽然长身而起,向众人告辞:“赵大爷未归,各位的酒也喝不下去,我正好趁此时候四下逛逛——林中梅花既是在下故友,原应探看。”

我皱眉道:“你想探看的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盗吧——贤弟何苦去孤身涉险?”

他笑而不答。

凝目望了他半晌,我忽然大笑:“好好好,我知道你若决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果然不出所料,李寻欢尚未走到冷香小筑,就在梅林中和人交上了手。

先是“青魔”伊哭的徒弟丘独不知何故不由分说一心要杀李寻欢,最终却毙命于他的飞刀之下;紧接着藏剑山庄庄主“藏龙老人”的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的唯一传人游龙生将李寻欢当成梅花盗从背后偷袭不成,若非我及时赶到,眼看就要步丘独后尘。

就在此时,赵正义赶来,深恨李寻欢杀了伊哭的爱徒,在梅花盗之外又引来青魔手,正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而李寻欢非但不以为然,且睥睨之间不留颜面,赵、游二人负气而去。

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无奈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言:“他们反正早已认定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性把他们气走,还落得个眼前干净。”

我苦口婆心地劝他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他却说:“可世上又有几人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一个已足够了。”

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起来——不自觉笑中已带泪,道:“兄弟,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就算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想要说什么,话未出口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我心一酸,轻拍他的后背,正要过问病情,他却当即打断了我的话,转而提议去冷香小筑看看。

我展颜大笑道:“我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见林仙儿——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大哥不愧为我知己。”他淡淡一笑,也不分辨。

“自打前天晚上出事以后,林仙儿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这两天夜里,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

他目中流露出的痛苦神色我只当没看见,一面叹气一面接着说下去:“其实,诗音也不是不知道云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唉,她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何妨。”

他咳得愈加剧烈,面色红得可怕,好容易缓过气来,还是坚持要去冷香小筑。

我只得陪着他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十年过去了,冷香小筑里竟一切如故。一桌一几,皆依旧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没有丝毫变动。

置身于满室的物是人非之中,我也不免感慨万千:“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我大笑道:“我记得那时你的酒量尚浅,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苟。”

我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笔,笑道:“我还记得你那天用的就是这支笔。”

李寻欢也是笑着说:“那次打赌是小弟赢了。”

“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年后,这支笔还会在这里吧。”

他不语,但笑容中委实难掩一抹凄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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