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瓣 李寻欢(1 / 2)

“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历代缨鼎,可说是显赫已极,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士,只可惜没中过状元。

“到了李探花这一代,膝下的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才气纵横,他老人家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两位公子身上,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

“谁知大李公子一考,又是个探花。父子两人都郁郁不欢,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谁知命不由人,这位小李公子虽然惊才绝艳,但一考之下,也是个探花。

“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

“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官职,在家里疏财结客,他的慷慨与豪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还是位文武全才,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了一身惊世骇俗的绝顶功夫。”

“天机老人”孙老先生说的书,大体信实。这位“小李探花”,就是我——李寻欢。

当我先后将母亲、父亲,以及兄长的灵柩抬出那扇有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祖宅大门时,确乎心灰意冷,适逢御史胡云翼弹劾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愈发使得我这个“风流翰林”怀疑自己是宜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弃官归隐——毕竟父兄已故,我做得自己的主。

待到孝满,便有族中长辈乃至年长家仆谆谆劝导,要我及早与诗音完婚,为李家开枝散叶,传承香火。

诗音是我们的姑舅表妹,两家老人在世的时候,早已说定要亲上做亲。舅父舅母走得早,将诗音托付给我的母亲,她从小就在我们家长大。

我与诗音年纪相近,性情相投,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及至长成,也不曾因避讳而疏远。

陪我守丧数载,诗音已过了第二个本命年,婚期委实不宜再拖下去——我思量着且等年后,过了冬再议。

那年,祖宅“李园”的梅花开得甚美;

那月,诗音的笑靥比梅花更美。

那天,正月初七,我为了一件现今已想不起来具体为何的要事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去。

那天,天气晴朗,窗外的梅花开得正艳。

在我动身远行之前,她为我束发戴冠。

我坐在小楼窗前,阳光恰好照在脸上,刺目难耐,只得将眼睑阖起。

她慢慢地梳着,似乎想留住我,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后时,她的一滴泪就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心一颤,佯作不知;她也慌忙拭去了泪痕。

那滴泪,流到我心上,至今未干。

我不知它究竟是为我们未来的命运而来,亦或久已存在于我和她之间?

果然,不幸接踵而至。

我自口外回来时,仇家勾结了当时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夹击。

我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面对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篮时,我的手中仅余一柄飞刀——当时已重伤不支的我还能否一击而中,我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以一杆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我的性命。

江湖中血雨腥风,每时每刻都有人杀人,也会有人救人。

龙啸云并不是救我的第一个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然而,那天是我——对于动辄八拜结交义兄义弟遍天下者颇不以为然的我——主动提出与救命恩人结金兰契,为异姓兄弟,生死之交。

龙啸云长我十岁,拜义兄时我终于又能唤一声“大哥!”,不由得已是语声哽咽,热泪盈眶。

大哥不但救了我的命,还尽心治愈我的伤,一路护送我回家。

他的再生之恩,我无以为报。

我引大哥入李园的时候,雪霁初晴。

诗音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彼时,我将劫后余生沉浸在心心相印与肝胆相照的双重幸福里,陶醉不已;孰料大哥自到李园后却一病不起,不到半个月光景,一条铁打的汉子竟已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我忧心如焚,遍访名医,然而就连从京城太医院请来的御医,说辞亦与他人别无二致——“情志郁结,气血瘀滞”,开出来的也不过是疏肝解郁的寻常药方,全不见效。

心病必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道理我明白,大哥自然也明白,可是无论我如何探究,他却始终不肯道出个中情由。

直到那一日,我在服侍大哥用药时,掀起枕头来给他倚靠,枕下赫然露出一方浅紫色丝帕,齐齐整整地叠成三角形状,最上面恰好呈现帕子一角的梅花刺绣。

只略略瞥见那条帕子的颜色,不必细细端详那朵梅花的绣工,我也知道这是谁人随身之物。

我岂敢抬眼去瞧大哥此时面上颜色,但闻他嗫嚅道:“此帕乃劣兄半月前于梅林畔小亭内拾得——想必是府上女眷无意之间遗落,却不知当归还何人……尔后劣兄病体益沉头益昏,也就忘到脑后了……”

那日雪后小亭中,诗音身上穿着的正是这种她最喜欢的浅紫色衣服,披着浅紫色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像是一朵清丽的紫罗兰。

此时此刻,这般尴尬的沉默,倒是我先耐不住了,故作轻松地笑道:“小弟曾闻为情所困者,相思入骨成疾——大哥此番抱恙,药石无效,莫不是……”

“无稽之谈!”他不容我把话说完便叱道,“大丈夫铁骨铮铮,焉得为儿女私情病入膏肓?岂不教天下人耻笑!”

我见他一脸赧色,目光闪躲,紧抿的嘴唇也在颤抖,只觉心头抽紧直至痉挛:“情义两难”——世间若有灵丹妙药可解此症,纵使要我摘下心尖做药引,我也心甘情愿!

深深吐纳,调匀气息之后,我缓缓道:“大丈夫铁骨柔肠,儿女情无损英雄气——”我咬紧牙关,一字字从心里绞出来,“你我兄弟情同手足,大哥既有意中之人,小弟定当尽己所能,成人之美!”

他俯首不语。

我心头的剧痛就快要镇不住了,只得以一语破的——“此帕上梅花,乃小弟的姑舅表妹手绣。”

提及诗音,他虽低眉缄口,却禁不住眼波微澜,那连日来晦暗憔悴的面容也焕出一抹亮色——惟情之所至,得以如此。

“姑舅表亲,正宜亲上做亲。”缄默许久,他终于开口了。

我笑了笑,发觉自己的语速比平常快了许多,“不瞒大哥,两家老人在世时确有此意——只是,家父之意在长不在幼。不想家兄英年早逝,现如今表妹的婚事正待着落。”

我说的是事实:在父亲看来,长幼有序,长子尚未婚配,怎会先给幼子订亲?

我说的是部分的事实;在母亲看来,李家嫡长子的婚姻大事,岂可局限于“亲上做亲”?

母亲虽然体弱多病,但心性比父亲还要强三分,对兄长自幼寄予厚望,比父亲更胜十分。

故尔,母亲向父亲进言,不仅晓之以利害之理,还动之以总角之情——我与诗音年相近性相投,正是佳偶天成。

从小到大,我总以为母亲的心偏向兄长。

惟有这一次,不论母亲的心究竟是偏向长子的前程还是次子的幸福,我都感激不尽。

“果真如此……”大哥这才肯抬起头来,与我对视——他眼中似有泪光迷蒙,颤声道,“贤弟若信得过劣兄,委屈令妹下嫁……劣兄当以性命担保,定然不负重托!”

那一日,我告辞离去时,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蜷缩在病榻上的他,恍惚忆起兄长弥留之际的模样,胸中酸楚难当,方才硬生生镇下去的痛再也压制不住,开始大片大片地漫漶开来……

我在李园里游荡到更深夜静,仿佛失了魂魄一般。不知多少次踏过那道积雪的小桥,绕到后园那片梅林边——梅花开得正盛,恰似美人韶华。

我站住了,静静地凝望着远处小楼的一点灯火。这小楼与我在梅林中的居所“冷香小筑”遥遥相对。雪霁的时候,我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瞧见对面小楼那多情人儿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我凝睇……

脚下的积雪被踏碎时发出的声音犹如窃窃私议:这宅邸、庭园、梅林、小桥原本就不属于我;那小楼佳人……原本也未必属于我!

我脚步踉跄地回到冷香小筑,头一件事便是命人取来大哥的接风宴上余下的半坛陈年窖藏“竹叶青”,把我已经冻僵了的五脏六腑都泡进去。

在此之前,我虽好酒,不过是附庸“书画琴棋诗酒花”等诸般文人风雅,小酌微醺即可心满意足。就是在那一夜,我才发现却原来“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传诵千古的诗句其实并不尽然。少饮固然能使人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伤心事,但等到真的喝醉了,所思所感皆麻木,世上便没有任何事可以令人痛苦了。

于是乎,李园酒窖里的所有竹叶青都被搬进了冷香小筑,接下来五天五夜,我封门闭户,没离开过——原以为能把自己溺死在酒壶里,然而并没有。

大醉五日之后,我还是得醒过来,还是得做那个决定。

于是乎,我走出了冷香小筑,走出了李园,走进了保定城里名头最响的青楼“揽月楼”。风月场我并不陌生,然而每每逢场却不屑于作戏,因此被友人以“取次花丛懒回顾”谑称为“懒探花”。

那五日宿醉兴许是麻痹了我的懒筋,我竟开始主动寻花问柳,与风头最劲的青红倌人幽期密会。我的掌中除了飞刀和酒杯,平添了不知多少春葱般的玉手,以至于被行院人家封为“小李风流——柔荑品鉴第一家”,实至而名归。

在花天酒地中纵情声色,我已经月不曾归家。

直到清明前五日午后,我才不得不为准备扫墓祭祖回到李园。

我到家后沐浴更衣,预备次日开始祭前斋戒。

这时,诗音的贴身丫鬟来禀:姑娘设酒备菜,请二爷前去小酌——“多日不见,难得一叙。”

去岁初雪时,诗音特别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里陪我饮酒赏雪。

那天的白雪红颜,至今历历在目;温言软语,声犹在耳……

时隔不过百日,我却只能回绝!

一时半刻过后,一阵熟悉的环佩之声传入我耳中。

是她来了——

腕上白玉环,耳著明月珰,腰间流素裹红装,宛如梅花戴雪初上妆——与更多年丧,她已很久没有穿过如此鲜艳的颜色。这套衣裙还是我母亲在世时做的,经过多少日光流水,当初的鲜亮明艳已黯然褪去。

许久不见,她的身姿愈显单薄,面色不傅粉只施朱也比新雪更苍白,蛾眉微蹙不展,心事重重难解。

她亲自提着一个锦绣食盒,默默从中取出几样精细小菜摆在桌上:淡青色的碟子里摆着蜜炙云腿,玛瑙色的碟子里盛的是醉鸡和青莴苣——都是我平素最爱吃的。

她接过丫鬟手中捧着的酒壶,亲手满斟两杯。

“家中酒窖里藏着的竹叶青,日前都被表哥喝光了。这壶二十年的窖藏是我遣人去揽月楼买来的——若不报出‘小李探花’的大名,只怕千金难求呢。”她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急不徐,只是音色略微有些扭曲了。

“那是自然,”我一脸得意地笑道,“货卖识家——易求无价宝,难得有缘人!何况揽月楼本来也不是个卖酒的地方。”

她举起杯来,竟也笑道,“揽月楼是卖什么的地方诗音原来不知道;诗音现在只知道表哥喜欢那里的酒。”

看不出她擎着酒杯的手在抖,可杯中琥珀色的液面却激荡不安。

“我喜欢的岂止是那里的酒!”在她清冽的目光之下,这句混账话我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诗音素来喝不得快酒,此刻竟比我还快。她将杯底一亮,如花笑靥仿佛涂上了一抹红晕——突然一阵剧烈的呛咳,她以手掩口,削瘦的肩膀抽动着,我慌忙起身,正要替她轻捶后背,已经伸出去的手又蓦地缩了回来。

好不容易将咳喘平复下来,她的眼中已满是泪水,双颊泛起火烧云般的嫣红——如此怯弱不胜的西子之美在旁人身上我能欣赏,在她身上我却只有心疼,忍不住柔声道:“诗音,我不在家的日子,你要多多保重才是……”

我不知她这一笑究竟是“嫣然”还是“凄然”,只听她说,“表哥不在家的日子,也要多多保重才是!”

好一会儿工夫,谁也没有作声。

只闻初更之鼓已响,终究是我按捺不住,斟酒举杯,向诗音道:“过了清明,我要到京城一游。龙大哥的病体尚未痊可,还须留在李园好生将养——家中别无主人,惟有辛苦妹妹代我用心看顾,为兄感激不尽!”

诗音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瞪着我就像瞪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终于开口时,已从惊疑不定转向悲愤交加,“救命恩人、结义兄弟缠绵病榻,你竟外出冶游?!……表哥,表哥,这哪里是你的为人!”

我只得以酒盖脸,一面讪笑一面解嘲道:“人嘛,难免会变的。”

此言一出,诗音的泪如决堤洪水夺眶而出,转瞬之间就淹没了我——我的胸腔里蓄满了她的泪水,根本无法呼吸!

溺毙之际,耳边恍惚响起母亲的叮咛:“这是你舅舅的女儿,她的母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我们家里——你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妹妹,现在我替你找了个妹妹来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些,绝不能让她生气。”

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气哭了她。

就是从这一刻起,我自觉罪不容诛死有余辜!

我把余下的竹叶青一杯一杯倒进肚里——据说,“竹叶青”也是一种毒蛇的名字。

突然之间,她攥住了我持壶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手心却烫得骇人。

“表哥,你我自幼在一起长大,各自是什么样的心性彼此再明白不过了。”她那朦胧的泪眼中射出的目光竟犀利如电,足以剖心析肝!我非但不敢直视,就连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都使不出来了,只能僵坐着听她继续往下说。

“人固然会变,可诗音不信表哥已经变了。”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但字字如箭,箭箭攒心!

“表哥究竟要变得怎样?诗音究竟也不能怎样——惟有自己不变而已。”

她的手心愈来愈烫,像一块不断升温的铁烙,我害怕如此下去真的会皮焦肉烂,筋枯骨朽,只得佯醉假癫,开始胡言乱语:“大人虎变,其纹炳也;君子豹变,其纹蔚也——妹妹虽非大人君子,可这身衣裳旧成这个样子,委实该换换了。明日就让管家婆子把家里现存的衣料全都拿出来给妹妹拣选,为兄到了京城再为你采办最上乘的面料最时兴的花色……”

诗音的手果然凉了下去,收了回去。

良久,她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故衣敝履,相伴多年,弃之何忍?”

我咬紧牙关,强撑着立起身来,云淡风轻地挥一挥衣袖,“如此转赠他人便了——他人或者视作珍宝,也未可知!”

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我一心只想要逃,方才跨出门槛,还是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没有哭泣,没有叹息,居然平静如水:

“衣履无情,可以转赠——人心若何?”

“人心若云,等闲可变!”言罢我仰天大笑,拂袖而去。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被龙啸云救下的这条命,我已经还给他了——余下的部分,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次日,出行之前我去拜别义兄,见他的气色已大为好转,我心甚慰。

自知此行非一年半载不可回还,我再三嘱托大哥代我照管家园,看顾表妹。

所托得人,我走得了无牵挂。

在京城的勾栏院里淹留半年之后,我赶在那年九月十五——诗音的生辰之前,带着京城最时兴的花色最上乘的面料回来为她庆生。

我连同衣料一并带回来的,还有京城的名妓依红和偎翠。

我深知诗音的个性太强,极有决断,绝非拿不起放不下的优柔女子,却没料到她竟给了我足足两年的时间。

两年之后,诗音终于与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共结连理。

我以祖宅李园为嫁赀,送她十里红妆,风光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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