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山水之畔8(1 / 2)

“山头头的那家姑娘呦,等等你家情儿把家还喂。情郎儿在等啥子呦噻,快快去把亲提呦喂。山头头的松木长快些呦,快些让我去把亲提呦。山头头的姑娘等那家的哥哥呦,哥哥走上山岗要把你寻呦。”远处山涧不时传来嘹亮,断断续续地歌音。

梅千念正坐在河畔,用衣衫浸水,为母亲擦拭去脸颊污渍。他向山上竹林间望去,正好瞧见有一农户下山走来,嘴边唱着正是他刚刚听见的歌调。

农户走下山后径直走向溪流,取出水壶一饮而尽,随即灌满坐在了原地。天虽已入秋,可太阳的炙烤却还是不留情面。农户卸下干柴,捧一把把溪水浇淋在自己身上。

“小弟弟,你们三个是从哪来,要到那里去呀?”他笑问梅千念道。那农户把放在地上的一捆干柴放倒,坐了上去。他身着粗布衣,解开了衣扣袒露胸膛。梅千念看着那人面庞,他笑着,露出一嘴黄牙。

“你是谁?”梅千念问道。他问完接下一捧水,凑在了梅沁一旁。梅沁伸出她粉嫩的舌头舔舐着梅千念手上残余水滴。梅千念的手很小,水在途中漏掉了大半。“你等一下,我再给你多接些水。”

“我叫石蛋,是山上的农户,今年没收成,就想着砍些柴能拉到城里头去卖。”农户回答梅千念的问题,梅千念却理也不理,农户不由得感觉四下多少有些难堪。

“我叫梅千念。”梅千念说完,又捧着双手,将水凑到梅沁唇边。

“你们是外头来逃难的?”农户并没有见到过他们,他本就与他们一同休息,之是无所事事,想要有个差遣,听听闲聊罢了。

梅千念摇了摇头,接着做到了母亲身旁。“你娘怎么了?”农户注意到了林辰异样,她静静坐在地上,木讷瞧着远处溪流。他到现在还没有听见她说过一句话,这不由得让他心生好奇。

“我娘病了。”梅千念回答道。出青龙镇后,自从母亲那次像是不受控制地咆哮之后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除过夜深人静的时候,梅千念总能被她母亲的声音惊醒,她在梦里一遍遍叫着救命,叫着梅羽凡。

“真是可怜,那你爹呢?”农户问道。

“我爹死了,就埋在那。”梅千念说完手指远处丛见竹林深处。

农户循着梅千念手指的地方看去,这里一带他都熟读于心,也知道那里除过乱葬岗,还有一处坟墓,修地整整齐齐,还立有石碑。碑上的字他并不认得,只听镇上的人讲过,那里葬的人是以前镇上的大户人家。“你们原来是镇上逃难出来的,怪不得。”

“真是可怜的人家,你这小娃娃也真可怜得很。”农户不由得唏嘘起,他看着他们一行连基本的碗筷也没有,喝水也要用手一把一把地捧。“小娃娃,你以后怎么打算呀。你们都吃些什么?”

梅千念听农户一言只能摇头。“不知道。”

“爷爷给的干粮也快完了。”

“那你爷爷呢?”农户问完当即想到不对,他爷爷大概早死了吧。

“他也死了。”梅千念回答道。

“真是可怜那,明明你才是个五六岁的娃娃。”农户思考一会儿,向梅千念说道。“那这样吧,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你娘们三个就跟我来。”

“去哪?”梅千念问道。

“跟我来就行了。”农户说完起身,就要帮梅千念收拾起来。他走近时才发现他娘亲怀里抱着一个包袱,外头抱着的是一层黑色的绸布。农户虽不懂,但只凭直觉就知道那布可不是他身上穿的一身行头比得上的。

农户才发觉他们的母亲生得一副俊俏面容,她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挡不住她那双眸,如圆月般清明,似刀锋般锐利。

农户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草屋,草屋外蛛网野草弥漫,很明显很久都没有居住过得痕迹。“这里的男人被拉去参军了,女人孩子被周国人用枪,用刀砍去了性命。”

“你们就在此住吧,总好歹你们在外头流落野外的好。”农户用斧头劈开野草,脚踩出一条小道,梅千念跟在农户后面,挽着娘亲的手。梅沁趴在林辰肩头左右仔细打量着四周。

农户率先进屋,阴风阵阵吹着,梅千念感到了一丝阴冷,头顶太阳被一棵巨大的槐树遮住,她透过早已破败的门向里面探望,只看见里面一片漆黑,农户的身影那样清晰。

“这群畜生果然什么也没剩下,这群畜生!”农户忍不住怒骂,这户农家之中与他从前的家一摸一样,家里一件铁器也没有留下,甚至木制的桌椅,泥土盘成的灶台也被毁于一旦。

烟囱因为年久失修掉到地上成了大大小小的土块,被熏黑的痕迹还依稀可辨。“你们怎么不进来?”农户转头看向屋外娘们三人一动不动。

“其确实寒酸了些,但好歹算作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谢谢你,谢谢叔叔。”农户听言罢了罢手。“这年头没人好过,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傍晚时分,农户又来了,他这次带了了粗糠,山鸡,还带了火烛。

“这可是一个稀罕玩意儿。”农户说着,将火烛凑到火堆,点燃引子。“这东西能烧一晚上呢!”梅千念接过火烛,看着那微末火苗一点点将蜡蚕食,融成液水沿蜡身而下。

“你要省着点用知道吗,我家也就只有两根,给你拿上了一根。”农户说道。“当时我到偷偷到镇上卖柴的时候从一家人里面拿来的。”农户或许因为太久没有人说话,这一开始就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梅千念对此火烛并不陌生,从前他的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东子,他也从未觉得这小小的火烛会有什么,而今再看,这已是他最奢侈的物件。“不好生火的时候你就把这切下一小块扔到火堆里头,一下子就能着起来。”

“我知道了。”梅千念轻呼一口气熄灭烛火,将他小心翼翼塞进怀里。

“谢谢大叔。”梅千念笑道。

农户看他笑颜,发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孩子没有哭丧个脸。他心里萌生出一股暖意,他觉得他没有白做。“这个是我娘叫我给你的。”梅千念从袖兜里掏出一块银锭。

“你娘会说话了?”农户看着那么一大块银锭,心里止不住的惊讶,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一块银两。“他直勾勾看着银锭,吞咽了一口口水,却问起已躺在草席上,抱着小女儿已经睡着了的他的母亲。

“我娘一直都会说话呀。只不过她有时候能认出我们,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不停的说着同一句话,在地上打滚,喊痛。”

“叔这个你收下吧。”

农户没有推辞,将银两收下揣进了衬衣里。“你娘八成是得了什么怪病,现在入秋还好,就是得好好做好入冬的准备。”

“这银两也不白收你的,我还会来的。只要你们娘三能熬过这个冬天,日子慢慢地就变好了。”

中秋时节城内一片沉寂,如一座无人之城。那名叫石蛋的农户轻车熟路地走在镇上街道,他看见了一家写有春满楼的店家,楼上舞女正向他招手,妩媚地看着他。

一夜春宵后夜色朦胧,石蛋突然听见街道传来一声女子哭喊,他睁开眼睛翻身向舞女一侧正想趴在上窗头偷看。他只看见街巷空空,舞女睡意朦胧以为他又想行男女之欢,随即抱向他的胸膛,红唇吻向他的脸颊。

寒山清晨雾重且大雪茫茫,雪落而风寒。竹丛深处,朦胧可见远处一处农舍搭有草棚。寒风呼啸而过,草屋摇摇欲坠。

“哥,我好冷。”草棚内不时传来一声声幼女孱弱涕零之声。大雪飘落,茅屋院落却无半分烟火迹象。生肉冷骨遍布。远山水涧不时传来一声声兽啸。

“妹妹不怕,哥哥在呢。妹妹不怕,抱紧哥哥就不冷了。”干柴已成一堆堆生灰,他们蜷缩于草席之上,破窗吹入阵阵寒风冷得他们瑟瑟发抖。梅千念一声声安慰着他年幼的妹妹,嘴上说着没事,却流出泪来,他想起了父母亲,想起那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草席一旁放置有一具尸骨,因天寒还未有腐败迹象。其面貌白皙,可见瘦骨嶙峋已辨不清生前面貌。她孤零零躺在地上,只有一旁白烛燃有微末火影。不大的茅屋除过此已再无他物,土墙破窗寒风呼啸而入,他们以野稻为床,瓦砾为灶。

“哥,我好饿。”梅沁闭着眼睛好似再说梦话,可说着眼泪却流了下来。梅千念升捡起食指粗的木枝燃起火来,在陶碗里放了一小把粗糠,昨夜未吃净的生骨。他走出院外捧起一大把落雪倒在陶碗里,又攥起一把塞进嘴里。

梅千念望向竹丛外天地之间,想要细数叔叔送来吃的过了多长时间。他不懂得四季如何划分,不知道一月有多少日夜,他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天还不冷的时候,叶子还没有落尽的时候。那位劈柴的叔叔给他们送来了半袋粗糠,两只山鸡。

那时候娘亲给了他大块银两,他说下次来的时候会拿来粗衣厚被。要是打来了野猪,我们几个月也不愁没吃的了。

陶碗里雪花逐渐消融,木枝燃烧劈里啪啦地响。梅千念的思绪随着火焰浮灰纷飞,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与妹妹的生活是因为什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更不知此时此刻的自己该做些什么。娘亲与爹爹一样躺在地上,他不知道娘亲还会不会醒来,或许与那唢呐匠所言一般,自己今后只能从梦里见到母亲。

梅千念感觉自己的心里像是压着一大片的石头一样,他想一把火将茅草屋烧的片甲不剩,可他不敢,他不敢再听见妹妹的哭声,怕火烧后自己会承担怎样的痛苦。

“娘亲,我好饿。”梅千念朝着林辰尸首小声哭诉,他怕吵醒妹妹。他越说眼眶的泪就越是忍不住,再往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梅小子!”梅千念听窗外响动,当即跑出茅屋。

“你可算来了,你终于来了!”那石蛋还未来得及放下背上干柴手上草笼便见梅千念哭丧着朝自己跑来。“梅小子出什么事了?”石蛋放下草笼将梅千念抱住,一手擦干他脸上浊泪。

“娘亲醒不来了,我怎么叫她也醒不来了。也没有吃的了,妹妹饿的也睡过去了。”梅千念解释道,说完就拉着他要进茅草屋。

石蛋一进门就见林辰尸首,一旁火烛燃尽。梅沁听到动静,坐在草席上疑惑地向他张望。“梅娃子,你娘出什么事了?”

“我娘是死了吗?”梅千念走至林辰身旁,蹲下身仔细看着母亲面庞。他现在能闻见一股腥臭,是和梅羽凡下葬时闻见过的腥臭。“他和爹爹一样醒不来了吗?”

石蛋见此,点头默认梅千念的话。“你娘出什么事了?”

“那天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娘亲只能下河抓鱼。她浑身湿透了也没有抓到鱼。幸好野地里有一只野鸡被野狗打伤了翅膀,娘亲驱散了野狗,夺来了野鸡。那天的夜好冷,那天娘亲出奇地很热。我和妹妹就躺在娘亲身边取暖。第二天下雪的时候,娘亲就变得凉了,就像一直都在睡觉一样。只不过我再也没有看见娘亲胸膛起伏,她很久都没有睁开眼睛。”

石蛋听完想到深冬溪流刺骨,那位母亲在水里寻找鱼虾为儿女充饥,那兄妹的哭声将病入膏肓的母亲唤醒。那一幕幕犹如就在面前重现一般,他心里一阵惋惜哀叹,又想起自己曾经的家人,不忍更哀怜起二兄妹。

“叔叔今天给你们带来了好东西。”石蛋岔开话题,打开草笼将里面的吃食一件件拿出来向二兄妹展示起来。一只不足月的乳猪,一袋粟米,几颗山果,一袋粗糠。“还有最重要的,你看这是什么。”石蛋卖着关子从草笼里去出一小块小物件,大小不足手掌大的物件被布缠地严严实实的,梅千念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好好猜猜这是什么?”石蛋一边打开,一边向梅千念打趣笑道。梅千念摇着头,只觉得一定是好东西。

“是糖!”梅千念兴奋地手舞足蹈,用食指轻沾塞进嘴里。

“甜吧,这是我好不容易弄下来的。快去拿给妹妹尝尝。”梅千念听言小心接过,捧着布包将蔗糖放到草席,梅沁身旁。

梅千念将蔗糖渣粘在食指上,伸到梅沁嘴边。“快尝尝,甜得很。”

石蛋看着他们兄妹,一股繁杂心绪油然而生,觉得他们可怜,亦真心为他们活着而感到哦开心。他常年居在深山,常以打柴为生,常常想到自己孤苦伶仃。他总觉得自己习惯了孤独,习惯于无人话三句,一人谋生。他曾经也有家,那一年周兵南下,他们母子三人平静的生活全被官兵到来被洗劫一空,自此以后他便开始了他单调寂寞的生活。石蛋看着他们嬉戏,心里不自觉也觉得开心。他想起与与舞女在一起的生活,想起来她的话。

“千念,这还有几个果子,来尝尝。”他说完转头望向林辰尸首,想到初见时还是初秋叶落飘零,燕雀南飞。他借着被人不知遗弃多久的茅屋大赚一笔,到镇里消遣几月。他想着他们还有多少银两。

他其实大可以将他们兄妹诱骗,将他们的钱财具为所有。可是心里总在踌躇,狠不下心。

“从今以后就只剩下你们兄妹两个人了,你们可有什么亲戚?”石蛋问道。梅千念捡起地上山果,用袖子擦了擦,咬掉一口,放在了妹妹手上。

“不知道,爹娘有很多的朋友,可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哪。这里一点也不好,而且很冷。”梅千念说完,大口咀嚼山果,又舔了舔包过蔗糖的布条。“你放心沁儿。”梅千念想起林辰常叫她乳名,如今学起她的话来安慰妹妹来,他学着生母从前样子抚顺梅沁鬓发,擦了擦她脸上黑渍。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哪里有炭火,有粮食。你们要不要去?”石蛋问道。

“什么地方?”石蛋看着梅千念瞧见自己的眼神稚嫩且真诚。或许他真的当自己是可信赖的人吧,如同自己的亲人。

“离……离这里挺远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到。”石蛋回答道。

“是没有钱吗?”梅千念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石蛋问道。

“爹爹带我们出门的时候会带上一个箱子,箱子里面都是银两。爹爹说怕路上会急需,有什么意外。”

“是啊,没有钱那里也去不了。”石蛋言道,他将头转向一边,不在看向他们兄妹。他看着他们生母遗骸,心里更捉摸不定便随手拿来干草垫盖在她的身上。“要是走,也该让你入土为安不是?”

“给你”梅千念向石蛋喊道。他抱着一大包包袱,踉跄走下草席。石蛋听言转过身来,心里已确定他包袱里是什么。

石蛋缓缓打开包袱,果不其然里面都是银两。“你从哪来的?”石蛋说着,细数起银两。

“爷爷要我们离开的时候给我们的。他嘱托我要是娘亲不在了就去长安,有这么多钱,他们一定会收留我的。”

“他们是谁?”

“不知道。爷爷说到长安之后只要你给人说你是梅千念,我妹妹是梅沁就一定会有人收留我。”

“你很喜欢这些东西吗?那你就收着吧。”梅千念说道。

“你要给我吗?不要我带你去那个地方?”

“你说的地方确实美,这里什么也没有。可是怕我会梦不到爹爹娘亲。我在这里每晚都能梦到他们。我怕爹爹娘亲找不到我和妹妹,这样他们就不让我再梦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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