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千年千念(1 / 2)

一日晨起时分,暖阳初照。蜀地关隘,梅羽凡,李健仁一众在此作别。“梅羽凡可一定要记得好好照顾的自己身子,要不然梅家兄妹可没人再照顾了。”昨日醉酒初醒,李健仁还感自己一阵晕眩。

“兄长一路平安!”梅羽凡抱拳祝赞道。他转身踏上马车,梅千念探出车窗来,朝向刘璃挥手。

李健仁看向梅千念与刘璃挥手作别,笑言道:“你这个当父亲的可别忘了你孩儿与我家闺女的亲事。梅千念,长大了要不要娶我家闺女呀!”

“好!”路途中李健仁无事时最喜欢逗逗梅家长子,他每次都能听见这个答案。可离别时再听到这番答案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下次见可就不知道再到什么时候了,还望诸事顺遂,一切平安。”

“他日江湖再见,必再把酒言欢。只期剑心所指既为康庄大道,眉目所向皆尽心中所往”李健仁谈及列传一词,他心里总不舍想离,他总担心这是兄弟之间最后一次相见。

“前路道阻且长,吾先行去也!”

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即便连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干燥炙热。梅千念母子汗如雨下,马车外梅羽凡阵阵轻咳。

青龙镇内街巷繁荣,羽凡走回梅家羽府,却发现门上牌匾换了名字,两侧石狮站有侍卫。

“你们是什么人,怎得会站在我家门口?”羽凡向侍卫问道。

“什么,你家?”那侍卫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看看这牌匾写着谁家的名字,这可是青龙镇县令私宅,怎么就成了你家?”

“可这真的就是我家,何时成了县令私宅?”梅羽凡说着,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县令宅院外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大多人生于此,长与此。怎不知事情始末,可他们没有人为梅羽凡说一句话,他们更不敢劝诫梅羽凡一家。他们并非心冷笑语旁观,或因对方是一县之长不敢僭越,或是怕牵连己身。

“快走快走,你个病秧子。不要找打!”那侍卫说着便欲驱散民众。“出什么事了?”梅羽凡只见府邸内有一人走出,身着官服,留有美髯至胸膛前。

“启禀大人,这有个病秧子,生生说这里是他家府邸,小子正要将他一行驱散。”

他听侍卫一言,抬步走至梅羽凡一旁。“你说这是你家府邸?”

“没错。”梅羽凡答道

“那你可有房契?”

“出行并未随身携带。”羽凡答道。

“哪有谁能为你证明这是你家府邸?”

梅羽凡左右张望四下民众,所见皆是熟人,却在没有一人能为他发声佐证。羽凡想来,只能摇头。

“走吧,本官并不愿刁难于你。”县令说完便转身回府,其随身侍卫见此驱散起围聚民众。“快走了,快走了!是不是想去衙门吃板子了!”

羽凡侧开车帘,望向车内母子,梅沁还在熟睡中未醒。“出什么事了?”林辰问道。

“爹爹,我们回不去家了吗?”

梅羽凡轻叹点头。倘若从前,他必揪其那老官胡子大声质问。而他如今只能看着梅沁熟睡,梅千念双眸稚嫩,却无能为力。现如今他只能自作叹息,忍下委屈而保全于妻女平安。

公子,你们回来了。”梅羽凡听道有人喊话,探出头望去。

梅羽凡见黄龙客栈掌柜站于一侧,拱手以敬。“公子这一路可还平安?”

“叔叔好。”梅羽凡拱手回礼,以叔侄相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梅羽凡回望府邸,迫切期以他能有所解答。

“公子离开这一年多的时间青龙镇并不太平,北周攻蜀不下五次,年春时节兵临黄龙镇外。那时候有投身兵戎保卫家园,也有人举家迁居,意欲逃离这是非之地。县令上任不久便以保民为由下令封城,违者皆视作扰乱民心,无论士农工商者违之杀无赦。”

“春至清明,北周退兵。县令便全家搬到了你家里,这镇上人家才经过一番血洗,县令所为更没有人再敢多嘴唇舌。”梅羽凡通晓后只皱眉沉默不言,牵马随行于管家身后。“公子随我去客栈吧。”

“他们当真不知这府邸是谁家的?”羽凡并非真的多在意府邸能值多少银两,若是县令清廉公正,为民为天下平安。他只求得一座府邸起居又算得上什么大事。只因这是他唯一的家,是他一家老小唯一的归处,这又怎算作一件小事。这一处宅邸是他在这世间不多的牵绊。父母妻子栖居多年,他又怎言轻易割舍。

“如今世道变迁,他们又怎会有那么大的名号呢?即便他们若是知道其中缘由,只怕是避避之不及。”梅羽凡听完不再作答,连连唉声叹息。

管家在客栈备好客房,备有酒席以尽地主之谊。

“接下来,公子怎样打算?”管家问道。

梅羽凡摇了摇头,又轻叹一声。“你有什么建议吗?”梅羽凡坐于后院台阶之上,看着梅千念独自握有木枝打玩,梅沁步步跟在梅千念身后,学着梅千念的样子,拿着一枝树叶。“千念小心别打着妹妹。”梅千念听后放下木枝,与梅沁在院落中追逐起来。

“我与老爷正年轻时落难于此,路途艰险,却从未想过放弃。落脚此地还多亏有令尊相助,再后来两家结亲,小二发难。人世一途艰难困苦,若放弃哪里还换得回什么结果,但一味的坚持,也是一样的。”

“脚下的路,只有自己走才明白其中的滋味是泥泞缠身,还是花香弥漫。”梅羽凡听后答道。“所以应该怎样做呢?”梅羽凡有些惊讶管家谈吐所言,看着他却又是那样熟悉。他自以为熟悉的人,实际上最不了解。从前是李健仁如此,现在的管家亦是如此。

“你希望怎样做呢?”管家反问。“这天下变化之快,无有人能辩释一二。单言中原唐后所立新国最多不过二十余年,这天下何来安居之所?”

“所以您的意思是……所以,我应该离开了吗?”梅羽凡说出心中所猜测的答案,他抿唇不语,随即笑出声来。“是啊,为什么不能离开呢?”梅羽凡想到自己所珍视之物在这蜀地早已灰飞烟灭,留给自己地只剩下逐渐腐朽的回忆,还在泛起阵阵涟漪。

“叔叔解惑,小子多谢。”梅羽凡称谢道,却未起身作辑以礼,抬头望向檐上叶色长青,树后备山逐渐掩埋没落,只剩边角残日。

“叔叔不如与我们一同启程,叔叔年过半百,应安享晚年,不至于日后没人照顾。”

“公子好意,老仆心领。只我这后半生都在等,等好似是我逃不掉的宿命。年轻时我在等有人能给老爷一份能让他满意地家书,若等到了老爷眉头舒展,不至于年少时两鬓白霜。我在等老爷一家团圆,每每这时节老爷都会特地命我打上六两黄酒。月圆酒浊与君痛饮,二女嬉戏。那是一场欢聚,足以媲美时间一切曲调诗意所赐予的欢愉。”

“那你现在呢,还在等吗?”梅羽凡问道。

“这里是小姐的家,只要我还在,这里就一直是小姐的家。我在等小姐回家。”梅羽凡听言,知他所言小姐是指周穆雨。他轻轻点头,想到刚才一言的确欠缺考虑。

“我这里有些东西,里面提到有岳父年轻时的故事,虽然只是一笔带过,但我觉得很有意义。”梅羽凡取出列传一册,交予管家。那列传刘芳手抄很多,还编著成册。临别时梅羽凡要来了一本。

“吾知一行苦于奔逃而无归处,便邀登岛谋生。周策之子周松临随身侍女,名曰秋丹。吾与卿一见倾心,于乾化元年春喜结连理。”管家一边翻阅嘟囔起其中一句,不经意小声轻笑。“丹秋,原来他是这样写的。”

“怎么了?”梅羽凡问道。管家却没有急于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更仔细看起那一册列传。“天成二年秋,秋丹诞下一女,取名杨若华。次年冬,秋丹染疾而终。”

“她这么早就死了啊,也难怪这么多年桃花岛一点消息也找不到。”管家神情逐渐恍惚,羽凡看不透,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凝神深思,梅羽凡再没有在打搅他,

“其实啊,丹秋并非老爷侍女,而是她的妹妹。谁家逃难会带上奴仆女眷呢?为此特为丹秋更名,跟随母姓,名曰萧燕。先祖在世时避难躲祸,以至于半生颠沛流离。一家老小,尤其女眷最难照料。先祖一世刚正不阿,生得更是一副侠义心肠,我自幼父母亲便死于瘟疫,整个村子就只剩我一人苟活。好在先祖身边有一位医仙,把我救活,在此之后,先祖便收留了我。”

“杨峰这样写也有他的理由,他怕若此列传流传出去惹来祸端。”

“多年前随仆杨止将杨峰推至崖底,之后称桃花岛代岛主,甚多事情都耽搁了。”梅羽凡心想不对,若是如此杨峰当时又怎会不知,若是知道又为何有意不改?或许他并非有意不改,而是想起此事时早已错失良机。

“难怪啊,难怪如此。”管家似恍然大悟一般一拍大腿,随即站起身来。“我刚才在想,到底是为什么他和我们,和老爷断了联系,这其中也有我们的不是,老爷一直忙着他认为正确的事很多年也没有登岛去看一看他的妹妹。那杨止后来怎样?”

“杨止育有一子,死于杨峰之女杨若华之剑,杨止葬送于杨峰首徒李健仁刀下。”

“好,大快人心。”

“叔叔,你怎么了?你认识李健仁吗?”

“不认识。”管家摇了摇头,做回羽凡身旁。“不过他出生的时候个头很大,他娘是生生疼死的。是我抱着他将他交予无名。他娘最后好像就是要他叫什么名字,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名字。所谓健仁,即为见人。这应该是这位母亲临终前最后的那一丝念想。她直到咽气时还在想着能与他在终南相见。”

“无名,就是列传上的无名。他没有名字吗?”羽凡问道。“为什么是终南山呢?那李健仁果然便是那列传所言大唐遗孤?”

“世间虽传闻尚早,但并非为空口无凭。关于无名,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或者说这世上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经死了。”管家说完,故意冷眼一斜,看向梅羽凡冷笑。“所谓真假,实际上全凭你自己的感觉,过了那么久,真真假假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梅羽凡看管家如此神情不由得心下一惊,头皮发麻。“因为他常行暗杀之事,就要对自己身份绝对保密,故而杀光了知道他姓名的人吗?”梅羽凡猜想道。

“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因为年纪太大,或者因为战乱都死光了。我也是老爷酒醉时常唤穆兄,知道他姓穆而已。”

“他……”羽凡不知何故,想到了周穆雨。“以前闲暇是总会想穆雨和周穆雨会有什么关系?”

“穆雨是谁?”管家问道。

“没什么。”羽凡笑着罢了罢手,以示自己刚才所言皆是玩笑。“照如此说来,这桃花岛杨家与前唐关联不小,竟还与岳父多有渊源。”

“那列传上的无名,他其实就是周穆雨之生父。他临行时将周穆雨托付老爷,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他原来是死在了桃花岛。”

“那……那周穆雨可知此事?”羽凡问道。他并没有多问事情来龙去脉,却心里好奇。他明显对于管家的话充满惊讶,不知该不该再问下去,以至于接下来再问还打着哆嗦。

管家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那一年二小姐不知从哪学来一句今夜起风,又无雨雪交融。这只是半句话,全句是,今夜起风,又有雨雪交融,今日无月,亦失云涌星现。这是她生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尤其是听清平乐后尤爱随歌复颂。我觉得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不知二小姐如何学去,每每闻见血腥气时最爱挂在嘴边。老爷得闻,便托令尊将她送去了长安,一年才能回来一次,每每待上半月便又匆匆而别。后来去了燕京,去了漠北。”

“原来是这样啊,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波折。不过想想也是,这乱世每一天不都发生着这样的悲剧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羽凡想起一路见闻,想起有人沿街卖儿卖女,也有人将子女寄托于远方戈壁荒野。他有时鄙夷这种作为,同情那些幼童。可他从来没想过那些人面对的是怎样的绝境,经历的是怎样的磨难。

管家句句引导,借前人事告诫后人。而他想到更多平民百姓,想到了更多如自已一般的人。他在想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他看着梅千念无忧无虑坐在院落树下,用木叶逗起蚂蚁。

“不知道叔叔能不能帮小子一个忙?”梅羽凡问道。

“什么事?”管家问道。“你直言便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帮我将我这一家三口带出城外。”

“明白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管家没有言破,心感他还是放不下那座宅邸。“不过这几日城关搜检严格,若无正事怕是那些官兵不会放行的。”

“城东城墙有一处破洞,出城后往东两里路后有一处岔路,再往南有一座破庙。我们到时在哪里汇合吧。”

“好。”

夜色渐浓,管家应答后便意请辞回房歇息。“梅千念,梅沁。回来了!”梅羽凡向院落大喊一声,那兄妹闻言从草丛钻出,个个头发凌乱,流着一身臭汗,身上衣物染有土色,手指甲缝隙塞有黑黢黢不知何物的污垢。他兄妹笑嘻嘻朝向梅羽凡跑来,梅羽凡一手领着一个朝向屋内客房。“看看你们身上成什么样子了,今天晚上不要想着能和你们娘亲睡觉了!”

深夜寂静无声,微风轻缓,朦胧间看不见半点烛火斑斓,星光璀璨。林辰躺在床上酣睡未醒,她还未来得及吃过晚饭,便已睡眼昏沉。想来一路舟车劳顿。再有就是一路上梅家二兄妹打闹生疾扰得她寝食难安。

梅羽凡却毫无睡意。闲暇无趣,又翻阅起那本列传。“贞明三年冬,天降大雪,无名携幼童登岛,其遍体鳞伤,衣不蔽体。其幼子未满月,孱弱泣涕。无名临终曰:‘此子名曰李健仁,乃大唐遗孤。十二卫大将军周策,大理寺少卿拼死所换遗腹之子。’其幼子襁褓挂有玉佩,玉佩以和田白玉为料,刻有浅浅龙吟,嵌有金丝,印姓李字。”

梅羽凡看到此处便不再翻阅,他将列传合上放在桌上。他想到管家刚才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既是无名之女,又怎么会是林辰的妹妹?”他想来是因为自己想错了,有看起列传原文。“贞明三年冬,没错啊。既是明贞三年,那她诞日定于贞明之前,又怎么会是无名之女?”梅羽凡心里不仅疑问,他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管家又有什么理由骗她呢?

他熄灭烛火,独立于窗前,单单一动不动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茫茫夜色愣出了神。曾经熟悉的故乡借着夜色笼罩披上了一份疏离,曾经玩乐的街巷如今寂静的令人窒息。

次日清晨,城外草色青绿,断桥处水流缓缓,清风拂过面颊融入一抹充盈腥土,夹杂着青青草味,野花芬芳。梅千念在绿野放肆奔跑,他与林辰相互追逐玩乐,梅沁跟在他们身后,她张开怀抱,似乎是诉求娘亲哥哥等等自己。他们尽情体验着微风透过发隙,如娟娟细水伴从指尖滑过。那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短暂自由,那是童真酣畅琳琳的释放。

管家背着她们行李大小包袱,牵引马车跟在他们身后。他望着原野,不远处山林耸立,一户户农舍烟囱里冒出寥寥炊烟。他只驻足观望,目之所及,阵阵回忆在脑海中涌现。他不时笑中带泪,又将腰间壶中酒一饮而尽。

林辰一行人等得太久,直至日上三竿,山涧晨雾尽数驱散,溪流粼粼波光中依稀可数水中鱼虾。管家早已忘却了具体时辰,只凭腹中饥肠辘辘,猜测应过午时不久。

他似乎是突然出现在那树下,管家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他不禁心里疑问这荒郊野外怎会躺着一个人呢?管家揉了揉眼睛,再望去时只见树下那人似乎在向自己招手,而后一动不动。

待管家走近时才看清那人血痕累累,鬓发凌乱已看不清楚容貌。“羽凡,是我的羽凡回来了。”林辰冲过管家,径直跑到她的身旁。“我败了。”他的声音沙哑,张着嘴流出血水。他想拿出那宅邸中最重要的东西,父亲留给他的水寒,剑法还有银两。而他却被当作盗贼,侍卫围攻而他旧伤复发气力全无,又遭到侍卫毒打,这在落得如此。

“你可算回来了,我早等不及要见到你,那俩小孩可苦了我了,你不在他们一直问我爹爹呢,爹爹去哪了。我答不上来,他们就不同我讲话,想起玩的时候才肯叫我。”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