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恰逢乱世吟留别(2 / 2)

“说了和没说一样。”刘芳嘟囔一句,轻抚帘纱,将被子掀开一角。“暖暖身子吧。”

李健仁听言走近,目光望向她慵懒的摆好姿势,床头木簪上缠着根根青丝。“你家孩儿一天比一天大了,你以后怎样打算?”李健仁坐到床头,合上帘纱。

隔着帘纱,朦胧中李健仁可见刘芳面色有些惊讶。她愣了一会,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轻轻摇了摇头。“你所言是真是假,你真的把我,一个妓女当作朋友?”

李健仁坚定点头。刘芳见他双眸坚定,神情并未躲闪。她心已确定他所言并非虚情假意。“你就不怕流传出去被你的朋友耻笑?”李健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重新打量着李健仁,才发现他全无初见时的戾气。几年光景,她不知他是从何时成了这般模样,不过更多的是心底里涌出的一股欣喜。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这般田地竟还会有人如此待她。

“等攒够了钱再离开燕京吧。”刘芳思索一番,笑道。她坐起来,他们隔着帘纱屏息相望。刘芳只穿着一件红色的刺有凤穿牡丹图的肚兜。寒风穿过窗户摆动着轻纱,刘芳身姿若隐若现。

他二人许久才缓回神来。“这么冷的天,你快躺下。”李健仁连忙起身合上窗户,放下叉杆。

刘芳听言躺下,合上被子。“你还真是像他。”

“像谁?”李健仁问道。

“我那短命,嗜赌如命的相公。”刘芳苦笑道。

“难不成你便是因此要我十两银子?”李健仁问道。

“算是吧。”刘芳回答道。“当我下定决心要以此而活的时候,你便是我待的第一位客人。我不懂价钱,便心贪收了你十两银子。谁知你和他一般痴傻,十两银子看也不看。我以为他们都如同你一般,或是因此高看了自己。谁知遭了毒打。”

刘芳轻笑,继而轻声叹息。“如今世道颓败,这天下广阔,像我这般轻贱如蚁般的人物那里剩得下什么归宿呢?”

李健仁听言叹息,心里赞同她的话。“的确如此。”他还有些话埋在心里,不知从何说起。

深夜里寒风呼啸,屋内虽有感寒,但有烛火映衬,倒显得稍有温暖。

晨起卯时,日却未醒,夜色笼罩。屋内点有烛火一盏。李健仁煮茶暖身。刘芳简单用木簪将头发盘起,拿来茶点坐在李健仁旁。

李健仁斟茶七分两杯,拿起一杯端到嘴边吹散水气。“对了。”李健仁想到什么,放下茶杯,翻找起自己的包袱。

李健仁拿出钱袋,数出五十两银钱,给自己留了十两。“这些钱你拿着,以后好好和孩子生活,别做这样事了。”

“官人是要我从良?”刘芳轻笑道,手里拿起桌上一枚银两在手里反复摸索。“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李健仁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单单将十两银子收入钱袋。“若如此,我也能早日离开燕京城了。”刘芳收起银两,面色流露出欣慰之情。“我怎么没有早些年遇见你呢?要是当年我有五十两银子,哪里还需卖妓还债,哪里还像如此一般苟活。”

刘芳刚要致谢,李健仁却举杯,微笑示意。继而一口饮下热饮,呼出一口热气。“舒服!”

“你今后如何打算?”李健仁问道。

“不知道,出了燕京城还真不知该去往何处。都这时候了双亲早已下落不明,印象最深的就是幼时走过的那条小巷。”刘芳笑答。

“你呢,你又该何去何从?你再来燕京怕不只是来看我那么简单吧。”刘芳问道。

李健仁罢了罢手。“知我者唯刘芳是也。”

“大概会去汴京城吧。”李健仁回答道。“不过途径燕京,的确是想见你一见。”

“勉强信你一回。”刘芳笑道。“你一点也不惊讶?若非你偷听过我们讲话?”李健仁无奈笑道。

“是又怎样?”刘芳边煮茶,一边轻问道。双目瞥他一眼,继而专心煮茶。

“那人双亲一事暂且有了些眉目。等我处理完就回去了。”李健仁并未娓娓道来关于她的前因后果,并非是有意隐瞒,只是他不愿再有提及。

清风拂过梨树,不知觉天已渐渐明朗,暖阳渐渐升起,映照一片红云。一夜过后,地上一片残枝败叶。脚踩过沙沙作响。“梨梨,该起床了。娘亲要打你屁股了。”

刘芳走到右厢房门前,手里端着茶点。刘芳敲门,门内却未有回应。“梨梨,你还没醒吗?”

刘芳见门开出一道缝隙。“这死孩子,又出去玩了。”刘芳小声嘟囔一声,快步走出门去。李健仁不明所以,跟在其身后。

“你娘亲就是一个贱货,你这个没爹生养的,也活该是一个小贱货。”

李健仁还没走出门便听见门外有童声叫骂。

“你他娘的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嘴臭的蠢货,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撕了你这臭嘴。”李健仁见刘璃呜咽着回应着他们的叫骂。她踉踉跄跄跑过去抓住那男童脖颈。

“梨梨,回来!”刘芳连忙上前将他们分别开来。

“娘!”刘璃见到娘来,忍不住流出泪来。“娘,我爹呢,我要我爹撕烂他们的嘴!”

刘芳不知该怎样对自己的孩子去说,她只将刘璃抱起痛哭起来。

李健仁曾见将士尸首成山亦未有过感怀。以至于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冷血的,残忍的。而如今面见她母女二人泣不成声,他竟因此有所动容。李健仁手攥握双拳,双目不离她母女二人一寸。他面不改色,双眼却已然泛红。

李健仁箭步冲上前去,提起那孩童衣领,一巴掌打在那孩童脸上。“老子告诉你,老子就是她亲爹。你若是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就把你一家老小的嘴全给撕了!”

李健仁说完便放开那孩童,将他甩在地上。刘芳听言拉住李健仁臂膀,抬头正瞧见有一女子正牵马缓缓走来。

其人正是锦瑟。她昨日进城本想卖掉马以供路上盘缠,没成想刚一进城便见李健仁进了巷口,从此再无出入。她本隐在暗处,听李健仁一言便向他走来。

刘芳见李健仁正望着她缓缓走来。心中对那人身份已有大致猜测。待其人越近时又感到莫名的一种熟悉,便已在心里确定下来。

“这位姑娘,请问您是?”刘芳问道。

她见锦瑟怒目直勾勾瞪着李健仁,下意识伸出一臂,暗暗将李健仁护住。

“锦瑟姑娘好久不见。”李健仁开口笑道。“不知此番到这燕京城来是欲意何为?

“是……是健仁的朋友吧。快进屋里坐。”刘芳仔细想来,想到李健仁适才对孩童的威胁或许是说给面前这位姑娘说的。于是称呼间多了几分亲昵。

“娘子,我们回家。”李健仁顺势抓住刘芳的手,抱起向刘芳跑来的刘璃。转身先走,为锦瑟带路。

锦瑟见二人紧紧攥着袖间短刀,目视着李健仁的背影。

锦瑟快步紧跟他二人进屋,还未等李健仁转过身来便拔刀向李健仁刺去。

那一刀锦瑟瞄准李健人胸膛,不过她并不会半点武功。那一刀擦着李健仁肋骨,穿进了皮肉之中。

“你干什么!”刘芳回头便见锦瑟拔刀。大声质问道。李健仁不慌不忙摸向腋下,见有血缓缓渗出。

刘芳摊开双臂,已是将李健仁护在身后。刘芳紧紧闭着眼睛。

锦瑟再刺,李健仁一手护住刘璃,一手推开刘芳向后退却。随即向前越步面向锦瑟。李健仁定眼见锦瑟向自己奔来,挥一臂轻抖袖袍便打掉了锦瑟掌中短刀。袖袍中打出一拳,停在了锦瑟眉间一寸之地。

“这么着急杀我?”李健仁收拳,将刘璃放了下来。“我还以为你是来谢我的。”

“谢你害我一家三口性命?”锦瑟终开口问道。刘芳趁机抱过刘璃,将她送进厢房,继而死死护住门板,错愕看着院内其二人。

“我怎会害你一家性命呢?”李健仁反问道。

“那为何当日我问你你闭口不答,定是做贼心虚。”锦瑟咬紧牙关,眼含泪珠。她死死盯着李健仁。“今日我就要你死,我可以不杀你的妻儿。”锦瑟一手因李健仁一击红得发紫,些许颤抖。

“那你动手吧。”李健仁说着将那柄短刀踢回到锦瑟脚下。

锦瑟换手握刀,向前缓缓挪步。她脑海里反复思量,或许她会死在李健仁手上。

“你真的杀得了我吗?”李健仁闭眼突然笑道。“我若不想死,即便是你杀我千次万次,又能奈我何呢?”

锦瑟听言驻足,横刀于胸前。

“那日,你的确把我问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以至于都察觉不到你的离去。如若不是羽凡,我或许就真的将吕一斩杀于刀下。”

“你所言何意?”锦瑟问道。

“你当然可以找我寻仇,或许等我活够了我一定找你将我杀了。不过据我所知桃花岛已再无涣心散,倘若在这期间又有人深中此毒呢?你是不是还需换个仇家?”

“倒不如你我定个期限,我定将害你双亲之人找到,让你血刃了他。”李健仁面色似笑非笑,说着又摸了摸腋下渗出的血,他这时才感到了痛。

“我不会信你的。”锦瑟言道。她心已慌乱如麻,所言已无任何依据。

“你爱信不信,信得过我你就安安静静地等我消息,不信便一直来找我寻仇。”李健仁转过身去,不再看向锦瑟。李健仁瞥向想刘芳,面色露出无奈之色。

“大不了我把证人证词证据一样不差的摆在你的面前,只是多费些功夫。”李健仁说道。

“你同意便去汴京等消息吧,恕我与内子不言送了。”

锦瑟与刘芳面面相觑,不愿再言。她退步合门,听到了屋内传来一阵和睦之声。她边听言越走越远,在巷口驻足回望那一家院落,随即叹息一声,面显无奈。

“他既已为人夫,当日长安之事会不会只是一种假象呢?”锦瑟扪心自问,却又迟疑着摇了摇头,她不明白她的心绪是从何时变成现在一般。“倘若我当日在长安时便坚定地顺应了他的心意,那么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结果。倘若我在那时坚定自己的心意,不被身份地位所束缚,那么在他身边的人会不会多一个我呢?倘若我可以坚定地信任他,而不是质疑,猜忌。”锦瑟此时才明白到自己心意如何,不过对她来说一切已成定局,皆为时已晚。她望着巷口望得出神,伫立良久,终不见李健仁出入院门。

院内正厅刘芳需揭下李健仁衣襟,她已将炭火烧得正旺。刘芳看伤口绽开,但已经不再往外渗血。她拿来针线,酒水,干净麻布,欲将伤口缝合。

李健仁身上刀疤多在后背,只有腹部有指甲盖长的箭痕。刘芳轻触,又偷偷瞥了一眼李健仁的脸颊。

“你大可不必如此的。”刘芳一边往伤口四周涂酒水,一边言道。

李健仁并未有答复,刘芳继续言道。“那姑娘看起来楚楚灵动,与君相配也可算作一段佳话。可如今你却当着人家的面说梨梨是你的孩子。那些孩子每日都那样说,我无所谓的,就是苦了孩子受人欺负。只是你们,或许就这样散了。你或许不知女人心,或这其中道理。明明是俊秀才郎,却言是我这轻薄女子的夫君。”刘芳谈及此不人道破,越说越觉得话不由心,于是小声偷笑起来。

“忍着点痛。”刘芳说完,用以小针穿线,缝合起来。

“嗯。”李健仁轻轻点头,他现在所觉察到的痛,不仅有伤口撕裂灼烧之感。心既释然却有一种被人攥在手心的感觉。

“我以为她没那么快动手的。”李健仁一手擦干额头汗渍,缓缓苦言笑道。

“你们的事我不懂得。”刘芳抬眼撬李健仁一眼,随即摇头继续缝合。

“那日得知锦瑟双亲死后,其实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并非是她双亲之死。我很久都想不明白我到底怎么了,我自己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甚至于我已看不清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出岛后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什么,更没有失去过什么。可我为什么么还会那样怅然若失呢?”

李健仁缓缓而言,他需要倾诉。他想从前那人是梅羽凡,是锦瑟,现在是刘芳。

刘芳听后沉默不语,手上缝合的动作越来越慢。刘芳离李健仁胸膛只有一毫之离,她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胸膛里传来的温暖。这是她很久都没有感受到的温暖,那种温暖并未男女欢愉时的温暖。

“直到见到师父师娘墓碑的时候,直到手刃杨止的时候,直到此次出岛后迎面吹来的海风打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李健仁微笑低头看着正在为自己缝合伤口的刘芳。他又似笑非笑,由衷感受到从她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温柔。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从前我与她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那种感情似友非友,似良人而非佳人。那是一种不被相信的感受,那是一种心里撕了一道裂口一般的感受。当我听见她质问我有没有害她双亲的时候,当她的刀没有一丝犹豫向我刺来的时候我好似已经找到了答案。”

“当这种信任被打破的时候,无论多深的感情也会出现裂口,当对方所言都会在脑海里过一遍味道,反复思索那是真是假。当曾经的信任终于变成质疑的时候,那应才是我最伤心之处。”

刘芳听言似懂非懂,二人沉默许久。直到伤口缝合结束,刘芳在为李健仁整理衣襟时才再开口。

“真是深奥,只可惜我不是那姑娘。”刘芳道完停下整理衣襟的手,轻叹息一声。“我只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我只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其实你们之情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受了些相思之苦,经了些无名之实罢。”

李健仁闻之刘芳所言并无道理,却也想为曾经那一份真挚辩驳一句。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已无从下口。他愣在原地,看着刘芳为自己披上衣襟。

“这衣物是从前我那短命的夫君留下的,穿在你身正正好好。”刘芳微笑着理顺李健仁衣领。

“你准备,何时出发?”刘芳问道。

“明日吧,免得路上还能遇上她。”李健仁回答道。

“还没问过你,你家在哪?”李健仁问道。

“南方,很远很远的南方。远到我早已忘记了名字。只记得哪里有一条和这里很相像的一条巷子,记得哪里的空气比这里湿润不少,还有一种非常香醇的糯米酒的味道。”刘芳回答道。那是她记忆深处一副早已模糊不清的画卷。那里的雨很多,青石砖上长满着青苔,一年四季也不见落雪。村落间多是木屋结构,城里的墙壁是白色的。那里的人们头上会缠着不知叫什么的头巾。

“不过我大概回不去了。”刘芳面色平淡,话毕双手松开李健仁身上衣领。

“我去看看梨梨。”

“你何时打算离开燕京?”李健仁言道,却正好见刘芳消失在门口拐角。她未有回应。

夜幕将近,院落内梨花树下摆放着一张木板方桌。桌上饭菜飘香,他们人各一碗稀粥,盆一锅杂烩。刘璃躺在刘芳怀里手里拿着小小饭碗。

夕阳西下,微风抚吹梨木摇曳。“我和梨梨明日出城。”刘芳夹给刘璃一块鸡肉,漫不经心说道。

“你要回家了吗?”李健仁听言问道。

刘芳摇了摇头。“长路漫漫,这一路可不太平。”李健仁从稀饭里尝到了一丝甜味。

“还没想好去哪,总留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刘芳放下碗筷,目视着李健仁。“这一路上不太平,好歹有李大侠一路护送。”

“长路漫漫,我们一行也好有个伴。总好过你一路风餐露宿,没人照顾。”刘芳笑道。

李健仁轻微点头以示赞同。他二人目视,眼含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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