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离原上草(2 / 2)

漫山遍野的红。竹林犹常青。我站在竹林中,独自倚风。

墨染这家伙很久不曾见到了。掐指一算,足足半载。我终日对着湖水练剑,凭一本剑谱照猫画虎地练着生死剑下篇。

下篇比我想象中简单,十到一十八式皆是从上篇招数中变化而来。我也算终于明白,怪不得师父要我十年磨一剑,上篇剑法融会贯通,下篇自然水到渠成。

练得久了,我也会犯困,便随意找个枯藤老树,在横杈上卧下。直到不期而至的雨水将我敲醒。通常我会在雨中舞剑,我钟爱剑气划破雨丝的声音,清清泠泠,宛若飞泉鸣玉,碰撞出妙趣横生的旋律,如闻仙乐,耳清目明。湿漉漉一身回到小竹屋,总能看到哑婆婆煲好的汤,烧好的菜。

今儿是秋分,难得晴朗。我便在湖边多练了一阵子。谁知身后树丛一动,我未回头已听出来人。

“哑婆婆?”我讶异地看着她。

“你怎么到这来了?”她手里提着东西,冲我微笑。

我已了然,目光锁定她手里的食盒。“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啦?”我凑上去,就地打开食盒。

“哇…桂花糕?还有鸭脖子!”

粉雕玉琢的米糕上点缀着桂花、果脯、香草,红油油的鸭脖勾得我腹内直叫。

我同哑婆婆往回走。谁料刚到竹屋,就看到庭院里立着的墨色身影。

“师哥?!”我喜出望外,丢下手里的剑就朝他跑去。这家伙半年没见,又长高了不少,出落的俊朗修逸,玉树临风,大衫长襟,随风舞动。

他回头,看到我,浅浅一笑。

我小跑到他跟前,下意识去拉他的手,谁知他双手抱一只长木匣子,眉宇间似有心事萦绕。

我驻足,望着他,“师哥,这个把月你去哪了?”害我朝思暮想,心意难平。

他道:“去忙了些事。”

“何事啊?为何你与师父都不回来?”

瞧他眼神一黯,我识趣住嘴,不再多问。他将手里的木匣横在石案上,缓缓打开。我便看到了一根“烧火棍”。说它烧火棍,只因它通体漆黑,工法古拙,细看之下乃一口柄身一体、浑然天成的剑。长三尺余寸,细窄修长,黝黑黝黑的,不知何种矿材。奇的是,这玩意阳光下竟微泛红光,犹若染血。剑身雕奇异花纹,绝非中原风格。

好奇之下我伸手去抓,入手倒不重。

“剑名绝情。”墨染望着匣中剑,幽幽凝视。

“好古怪的名…”我琢磨道,“谁给它起的?”

“师父。师父叫我把剑赠你。”

我一听,大喜:“真的吗?”

“真的。”他笃定地望着我。

我乐不思蜀,只道双喜临门,不仅有哑婆婆的美味佳肴,还凭白得了把宝剑。墨染又给我一只硝皮制成的口袋做剑鞘,只言此剑由来已久,鞘不知所踪。

正巧哑婆婆烧好了晚饭,强拽墨染留用。三人对坐案前,全程无言。

我一边剥螃蟹壳,一边悄悄打量墨染。他只低着头,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

他不善言谈,这点我早已习惯。

十年来的接触,除武学要义,再无多余。不过偶尔他也会给我讲些天文地理世界观,不至于我足不出户真的坐井观天。

哑婆婆不停往他碗中夹菜,夹肉。风霜腌渍的脸上扯出粗朴的笑意。墨染亦朝她点头致谢。

他不常入小竹屋,入则无一例外的受到哑婆婆的热情款待。她在这山中已十余载,自从有了我,她便再未出过山门一步。夏蝉冬雪,我越长越高,她越变越老。只是她看着我们时眼底总有光华闪动。

晚饭后,墨染先出了门,临走嘱我一句:“戌时,带上你的剑,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目送他远去。未曾多想,看了会儿闲书,窜上跳下消化结束,提起我的宝剑,朝竹林深处走去。不是那片习武空地,而是竹林外我无数次对镜舞剑的湖边。

湖畔,墨染背对着我,长身玉立,有些孤单。

我轻唤他。他微微回头,缓缓抽出背上的宝剑。还是那银白色的长剑,皎若朗月,遥射寒潭。他驻足浅滩,湖水轻轻拍打着他的双履。

他没有说话,取下背上宝剑,平我面前,缓缓出鞘。蓦然一剑当空指月,划破静谧的湖面。他身形展动,衣袂翩跹,月光下舞剑,一招一式,倾囊展现。月辉流泻在他的眉心、双肩。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光射斗府,气冲霄汉。动时风雪舞,静则江湖安。

我看得发痴,良久才知,他已落下了剑。

他背影冷峻,声如秋水:“记住了吗?”

我惭愧。虽知他所示为生死剑下篇九式,却一心被他潇洒风姿吸引,现下只走马观花记了个大概。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便指剑对我:“好,拔出你的剑。”

他又要与我打架?我不依。剑迟迟未动。

“拔出你的剑!”他声音一沉,唬得我心尖儿一颤!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来我就跑。岂想他真的动了,眨眼就蹿到了我面前,手中宝剑威风凛凛——这铁心肠的家伙!

我一拧腰,他的剑便刺了空。转了个圈,我也拔出了剑。绝情剑,当真是把好剑,握在手里轻若无物,挥舞起来,迅如闪电。我岂能与他动真格?不过左避右闪,以剑挡剑。他的剑太快,变化多端。猝然攻我命门,我几乎招架不住。幸而他猛然止势,点到即止。刹那又变换身法,考验我的应变。

不觉东方既白,晨熹微光洒落在我们脸颊。衬得他眉清目明,风仪韶润,颜若雕画,摒俗却尘。

他落剑,看着我,面色沉静。而我早已气吁,汗颜。这一夜,他不仅与我试炼了下篇九式,还与我温故了一整套剑法。上下合一,融会贯通。我前所未有感到四肢百骸如此通畅,身法也比往日流利许多。

感激之情涤荡胸臆。而他面无表情,神情依旧淡然。我也只好冲他宛宛一笑。多少年的老毛病了,这冷冰冰的石头…

我俩共坐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晨光勾勒出他俊美侧颜,落在我的眉心。暖意微醺,宛若春风。

“师父要你去杀个人。”他冷冰冰开口,这煞风景的臭石头…

“什么是杀人?”

墨染顿了顿:“就是结束一条生命。”

“这…生命我知道,结束了生命又会怎样?”

他沉默良久,轻轻一叹,“结束了就不存在了。”

“不存在又会怎样?”

他无语凝噎,看傻子似的睇我一眼,“你只管去做。”

“哦…”我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手里握着冷冰冰的剑,“那我该如何做?”

他冷言冷语:“用你的剑,用你十年所学。”

我沉默良久,问:“学剑就是为了杀人吗?”

他似被我问住,也沉默片刻,忽然道:“在师父看来,她该死。”

这话吓我一跳,我看向他,被他眸子里的寒星电得一个激灵,“谁该死?”

他看了我一眼,眉宇间掠过一片灰翳,“哑婆婆。”

我头皮一麻,刹那凉了半截。

“为什么…”

“…你最好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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