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间不值得(1 / 2)

1人间不值得

夏末的三藩市,风里有一股薰衣草死亡的味道。

宛平南山,地平线之上600米的地方,赵银河坐在天台边缘,目光越过湾区的薰衣草庄园,看到了一些微微刺眼的,不灵不灵的荧光。

近处,是摩天大楼擦得锃亮的玻璃,远处,是海湾里荡漾的波涛,再远一些,是海空尽头,午间灼眼的太阳。

依山傍海,天高地阔,是个不错的赏花之地。

所以三藩市才会把精神卫生中心修建在这里吧?

为了让那些无药可救的病人少作些妖。

“您选的这地方风景不错,乔治先生。”

她偏头,微笑着,看向那个攀附在天台边缘,半个身子已经悬空的男人。

他打算从三藩市精神卫生中心的顶楼跳下去。

而赵银河,是来救他的。

她是个所谓的,外聘谈判专家,就是那种电影里,和绑匪谈判,劝慰自杀者不要放弃的人。

今天,是她第一次工作。

而乔治先生,是半年来的第八位‘受害者’——这三个字或许不够准确,因为前七位死者的确是自杀,也都没有精神疾病,可通过大数据溯源,他们又都和三藩市精神卫生中心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都曾拨打过三藩精卫的紧急心理援助热线,也就是所谓的‘预防自杀爱心电话’。

“记者!我要见记者!”

乔治先生大吼着,但他表现得并不是很歇斯底里,反而有那么几分……坚定,与决绝。

赵银河指了指下方围观的人群,以及人群前的大气垫。

“看到那个垫子了吗?左边那几个人,就是新闻频道的工作人员,按照您的要求,我把他们找来了,但是……”

她爽朗的一笑:“这里太高了,不是那么……嗯,安全,所以我不能让他们上来,不过您看……”

她又指了指自己鸭舌帽边的摄像头:“线上直播开着呢,您想说什么?”

乔治先生将信将疑,单手掏出手机,打开新闻频道,看到了自己的脸。

然后,仿佛有一股无穷的愤怒,从他的喉咙里喷了出来:

“荣氏建工!荣氏建工!!!”

他语速极快,倒豆子般,疯狂倾吐话语,那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

乔治先生今年三十岁,学的土木,大学毕业后在荣氏建工干了几年,有了些人脉,就和一些朋友出来,自立门户。

那大约是两年前的事情吧,刚好,碰上湾区大桥翻修,所谓金桥银路铜房子,乔治先生花了很大的力气,搞到了一些零碎的,边角料工程。

一年前,工程竣工,但直到今日,他也没拿到钱。

后面的事情就不难想象了,银行收走了他的车子房子,冻结了他的账户,他搭不了飞机,坐不了轻轨……客观上,丧失了工作能力,而利息,却越滚越高。

哦对了,那还不是银行的利息,是地下钱庄的。

借地下钱庄的钱,是为了炒币翻身……

“等等,乔治先生……”

赵银河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已经讲到了未婚妻离自己而去,快讲完了。

“我有个疑惑,您说的钱庄,那是高利贷么?”

赵银河当然明白钱庄是什么,她是在转移话题。

人的精神是一根弦,断裂,是一瞬间的事情,上岗培训的讲师说过,面对这种轻生者,千万不要自作聪明用一些激烈的言辞去激他们,也不宜说一些千篇一律的心灵鸡汤去宽慰他们,那是废话。

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记感性上的痛苦,将当下,将此时此刻,导向理性,最后让他们主动开口,因为这是个简单的道理——说话的人,没法去死。

一定,要让他们保持倾诉与沟通的状态,不能让他们讲完。

乔治先生没有回答,这很正常,轻生者往往拒绝沟通,只顾着自说自话,他们陷入了自我的极度痛苦中。

赵银河补充道:“如果是高利贷,为什么不报警呢?唔……还是说您报过但没有用?”

乔治先生嘲讽的笑了笑,他的眼中有一种透彻的清醒。

“你觉得,我是债台高筑无力偿还所以才到这儿来的?”

——同一时刻,赵银河的耳麦里收到了同事的消息:

‘他的未婚妻拒绝露面。’

赵银河心中咯噔一跳,但仍旧面色平和。

“不,我不这么认为,乔治先生……嗯,很冒昧,我看过您的账单,两百多万,对吧?”

她笑了笑:“这个数字对您来说其实……并不能说……绝望?对吧?”

“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乔治先生,但我觉得,您是一个乐观、积极的人,这一年多以来,您非常窘迫,但仍旧在拼命的尝试开启新生活……”

“虽然把希望寄于金融投资这种方式值得商榷,但那至少,是一种努力。”

“乔治先生,”赵银河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认为,您绝不是,会选择这条道路的人,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因为我真的非常困惑,到底,是为什么?”

——半年的时间里八连跳,这个本该治病救人的三藩市精卫,到底,怎么了?

乔治先生嘿嘿低笑起来:“你想知道这一年里我发生了什么?”

“我想您一定有话要说,”赵银河指了指自己鸭舌帽上的摄像头,“否则您不会要求这个。”

乔治先生愣了愣,这个女人从开始到现在对答如流,让他有一种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说不准这种感觉让他舒服还是不舒服,但他的心态的确平和些了,于是他开口。

“那并非恶意拖欠,”他说,“因为受战事影响,荣氏建工在海外的工程烂尾,资金困难,所以没能按时支付款项。”

嗯,赵银河点头。

“银行的操作也无可挑剔,那是我单方面与它们签订的贷款合同,逾期不候,合情合理。”

“湾区大桥工程影响的不止我一个人,事实上,财政司八个月前发过一些补贴,援助我们这些受害者。”

嗯,赵银河点头。

“我还能再拖上两年,是我自己选择了向钱庄借钱,因为我等不了两年,陷在这个现状里一切停滞,我已经三十岁了,再等两年?等那个不知最终如何的结果?”

“把钱投进虚拟货币市场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那有风险,所以我不贪,我只投了刚好能让我填平债务的那些钱,所以直到今天,你看到我也不过负债两百万。”

嗯,赵银河点头。

“没有人有错,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在尽力弥补错误。”

在当下低迷的经济大环境下,的确可以说没有人有错。

不过他似乎有一种迷之自信,坚定的认为自己没有进行过于风险的投机,坚定的认为自己可以翻身,自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走向人生巅峰……

所以他说,包括我在内,没有人有错。

用当下的字眼说,有一点点普信呢。

嗯,赵银河第四次点头。

“但是……”他自嘲的笑了笑,“好像生活,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哦?”赵银河终于开口,“怎么不存在了?”

乔治先生张嘴,又合上,又张嘴,又合上,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在喉咙里挤出了些许干涩的冷笑。

“都是我……太过脆弱了啊。”他说,“你说得没错,那两百万,在我有生之年,是还得上的,可那又如何?”

“我的父母过世早,与妹妹相依为命,年少时靠着自己的努力与几分运气,倒也算挣下了一些家底。”

“我有份体面的工作,有一帮狐朋狗友,还有一个,我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姑娘。”

“但我……但我就是……不满足。”

“赵小姐,你知道湾区的房子多少一平么?”

“幸福的生活并不是一定需要富有,乔治先生。”赵银河说。

“那想必你的人生没有过窘迫吧?”

赵银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言语间明里暗里带有怨愤,让人下意识不舒服——但他说得倒也不算错,赵银河,的确,可以算,从未真正窘迫过。

此时的乔治不需要安慰,只需要倾听。

“教育、医疗、人脉圈……这些,代表着体面,我也想回老家,开个火锅店,自给自足,可那样的生活根本不存在,我早就回不去了。”

“追求美好没有错,乔治先生,只是我想……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哈,有的时候,关于美好的定义,也许只是我们的内心能否得到平静,而非在旁人的目光里,你是否体面。”

“这是个好问题,那么赵小姐,你真的能做到完全不顾任何人的目光,做你自己吗?也许在他们的眼睛里,你原本就是体面的那个你,当你不体面时,你就会变成他们眼里的陌生人。”

“我啊……”乔治先生转过头,看着远方熠熠生辉的湾区,“我大半辈子都在这座城市里度过,这里是我真正的故乡,我的一切都和这里息息相关,这里有我所有的私人生活,我的人际圈,我的狐朋狗友,我爱的姑娘,他们都在这里。”

“在我遇到困难时,他们没有离我而去,而是尽心尽力的宽慰我、帮助我,他们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然后……”

“然后……就渐渐疏远了。”

“我以前是个热衷于社交的人,赵小姐。”

“工作一天后,我会去吃一顿大餐,在健身房锻炼半个小时,接着在霓虹初上时,和朋友们混迹于酒吧夜店……”

“那时的我会忽视很多问题,比如说买单时是轮流还是AA。”

“但我最终还是明白了,这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奥妙无穷。”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越来越宅了,因为贫穷,我开始无法维持过去的圈子——当然,我这么说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我只是……好像捋清了生活这团麻线。”

赵银河大约能明白他的意思。

想必乔治先生在落魄后,遭遇了消费降级,阶层滑落。

门当户对,并不只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嫁娶之事,它也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像乞丐与公主那样跨越阶级的友情与爱情之所以被歌颂,是因为纵观历史的长河,它们无一不是奇迹。

“人在低谷之时,才能看清自己,赵小姐。”

“那一天,我明白了,过往我所追寻的一切,皆是虚妄。”

“财富与声名,朋友和爱情,这所有的东西,如同环绕萤火的蚊虫,光辉而来,黯淡而去。”

“人生是一根线,世界是无数根线交织而成的团,它看起来错综复杂丰富多彩,那些线,似乎紧密纠缠永不分别,但实际上,线是孤独的,线与线之间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从头到尾,弯弯绕绕,却一通到底,我曾以为,我的人生除了自己,还有许多,但实际上……我只有自己。”

他在风中孤独的诉说着。

“赵小姐,我并不埋怨任何人,因为,其实我可以理解他们。”

“荣氏建工并不是不想付我钱,它们也没有办法啊,银行很礼貌,虽然收走了我的房子,却从未谴责我言而无信,那些追债的打手……那些打手,他们所从事的,也是一种服务业罢了,他们尽责的履行着雇主的委托,对我本人并无任何恶意,他们对我的威逼胁迫,本质上和餐厅服务员的问候没有区别……还有救助站的前台,财政司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和蔼可亲的人,脸上永远挂着久经训练的,完美的微笑——对,赵小姐,就是你现在这种笑容。”

有那么一瞬间,赵银河的笑容僵了僵。

“我的朋友们,都是顶好的朋友,他们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过我了,如果不是他们,我可能会饿死街头,所以我不可以去抱怨他们渐渐与我疏远,因为圈子不一样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不可能总是燃烧自己照亮他人,而客观上,现在的我,并没有维持往昔生活的能力,也无资格。”

“至于……至于那个我爱的姑娘……”

“其实换位思考一下就可以理解的,我已经三十岁了,她和我差不多大,我等不起,所以我宁愿借高利贷去赌虚拟货币,这样的行径,不是很愚蠢,很操蛋吗?”

“我自己都如此卑劣,我凭什么去要求她更加崇高?”

“我,凭什么?”

风中的乔治先生,像时代的浪潮中,一粒孤独的尘沙。

“有那么一段时间吧……有,那么一段时间。”

他低沉的说着:“我想不通这一切,我明明,只是守规矩的活着,我明明,只是想活得更好一些,为什么,我会遭遇这一切?”

“我不服气,我忿忿不平,所以,我在努力扭转这一切,所以,我以身犯险,去赌。”

“可后来我想通了,其实游戏规则本来就这样,是我以前太天真。”

“世间并无真善美,人类不遗余力的歌颂爱的伟大,其本质是粉饰欲望的幽暗,所有崇高的道德准则,都是为了宣泄兽性而找的借口。”

……

这是培训讲师常常提起的情况:那些自杀者绝非因为某个理由而放弃生命,压垮他们的是一种观念,一种对世界彻底绝望的观念,而且这种观念,往往能在他们的认知中,完美的逻辑自洽。

你不可能说服他们,绝无可能。

就像乔治先生一样,他的问题不是钱,而是钱导致的价值消解。

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贫穷导致的一系列匪夷所思而又无可奈何的变故,向往光明的灵魂一旦堕入黑暗,捞出来也就不再纯洁无瑕了。

劝他乐观一些,拾起对生活的希望,加油吧你可以偿还债务,然后重新开始?

接着呢?

你要让他如何从黑暗中拾起破碎的三观?

“我对生活没有太深的理解,”赵银河微笑着,“但乔治先生,我觉得您说得不对,人生不是孤独的,您还有妹妹,你们的生命从一开始就绑在了一起。”

“妹妹……呵,妹妹……”乔治先生冷笑着,“她不找我要钱,过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难道这不也算一种不离不弃么?乔治先生。”

赵银河调皮的眨眨眼:“我想您以前的朋友和未婚妻肯定没再向你要过钱,而您的妹妹……当然,我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向您要钱的理由是什么,可她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我想在她眼中,您一定是个可靠的大哥,所以她才会伸手向您……”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乔治先生,但家人,是不变的。”

——与此同时,耳麦里再次传来了同事的声音:

‘联系不上他妹妹。’

赵银河面色不动,继续道:“您怀疑世间的爱与道德,觉得自己的人生因此没有意义,可是乔治先生,您也没有否定它们,我……”

——就在这时,耳麦里第三次传来了同事的声音:

‘快让他下来,新闻频道的人要走了。’

“你怎么?”乔治先生问。

“我想如果您就此离开,许多人都会伤心的,您的妹妹会,您的朋友会,您的未婚妻会,还有那些曾帮助过你,亦或是为难过你的人,都会。”

她顿了顿,按着自己的胸口,认真道:“包括我,这个您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乔治先生,或许如您所说,人生是一条线,无限接近但永不相交,所以孤独,可是……世界是一团麻,我们始终还是无限接近的,我们有恻隐之心,您的痛苦,恰恰来自于您所怀疑的爱与道德,对么?”

有那么一瞬间,乔治先生清醒的目光里有一丝迷惘,似乎动摇了。

可他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上的人,其中一名新闻频道的工作人员,正在收东西,返回转播车。

于是他迷惘的双眼再次清醒。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直播画面,然后将目光投向赵银河,哑然一笑:

“只有我能看到这个画面,对吧?”

赵银河心中咯噔一跳。

“嗯?您说什么?乔治先生。”

“赵小姐,你知道,我未婚妻是做什么的吗?”他自问自答道,“一家网络公司的后端开发,它们的主要客户,是各大直播平台与传媒公司。”

“所以我知道,其实有这样的技术,在定位了我的手机信号后,一台转播车就可以覆盖掉我所接收到的数据,所以此时此刻……”

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这个所谓的新闻频道现场直播,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如果你打开手机,你的新闻频道里,正在播放别的节目。”

第四次,赵银河听到了同事的声音:

‘我们已经定位你的手机信号,改变了介质传输,给他看你的手机。’

“当然不是,”赵银河掏出手机,道,“我可以给您看,乔治先生,这就是现场直播……”

“不用了,它不是。”

乔治先生的目光澄澈,语气平和:“我知道你的上级有要求,新闻频道也不可能随便直播这种事,我理解你,赵小姐,就像我理解他们一样。”

“抱歉,赵小姐,给您添麻烦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赵银河为您,语气中充满了绝望与羞愧。

说完,他松开了抓着天台围栏的手。

——那一瞬间,赵银河扑了过去,她看起来很柔弱,可那动作迅捷得如同猎豹!

她抓住了乔治先生的手,安全绳顿时绷直,两人吊在空中,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乔治先生!我理解您的愤怒,但生命中的诸多不完美,不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吗?不要放弃!不要放弃!乔治先生!”

她在高空的风中呼喊,乔治先生仰头,平静的看着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澄澈:

“有钱就有尊重,没钱就不被看见,老爷们高高在上粉饰太平,而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无能狂怒……”

“您想说什么!?乔治先生!您可以说出来!为什么选择这里!?为什么?乔治先生!”

这是乔治先生心中最深的秘密,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赵银河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但她自始至终,都万分小心,无比谨慎的,不去触碰那颗已经破碎的心。

是啊,为什么选这里?

从无精神病史,甚至在不久之前,根本不知道三藩市精卫位置,从未来过这里的乔治先生,为什么,选这里?

“那没有意义,说出来又如何?”他注视着赵银河的双眼,“只有你能听到,赵小姐,而你在听到之后,又能做什么呢?——这样的生命比失败更加可怕,因为毫无意义。”

“人间,不值得。”

他平静的眼波中骤然涌起一股戾气,大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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