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伸出右手的女孩一意孤行（1 / 2）

国立伊庀特米大学在一幢古代建筑之中。这里的“古代”不是指它建造于纪元前，而是指艺术史上的古代，或建筑学家们称呼的古代。古代建筑是一个专有名词，就像普通外科医生并不是“普通的”外科医生一样。当然，这座属于国立伊庀特米大学的建筑确实建造于纪元前，所以，每当罗四安走进这座建筑时，都会觉得有些好笑：一座古代的古代建筑，竟然不是词汇重复。

但今天他来不及想这么多了。此刻，他正站在国立伊庀特米大学人类学系主任马丁·薛的办公室里，看着眼前的秃顶男人在屏幕上勾画着。他进来了五分钟，可薛教授并没有理他，这让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无聊。

“路易斯为你写了一封诚恳的推荐信，看得出，他对你寄予厚望。”薛教授终于开口了，“无论从数据管理处的建议，还是从学校的历史传统来看，我作为系主任都无法拒绝这样一封推荐信。”他抬起头来盯着罗四安，“但现在有个问题。”

罗四安紧张地等他说下去，可薛教授话锋一转，“你的博士论文是关于智人神经网络的？”

“是《晚期智人视觉神经反馈与情感识别研究》。”罗四安只能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论文题目。

“真是路易斯才能通过的题目，我只能说，在这方面，我作为一个前辈，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或者忠告。”

“您请讲。”

“第二次人类学革命以来，尽管人工智能派和基因改良派都发展出了一些理论，但你应该知道，现在已经不是第二次人类学革命初期了，理论在发展，学术研究在推进。”马丁·薛停顿了一下，“我需要提醒你的是，作为研究者，也要学会与时俱进。”

“我明白。”罗四安点点头，“您的意思是，现在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强人工智能在可预期范围内不可能实现……”

“不、不、不，小罗，你这么说就说明你思考的方式有问题。”薛教授打断了他，“不是在可预期范围内，而是根本不可能实现！人工智能的有限性已经得到了证明，这种有限性意味着我们不可能在这个领域获得什么成果了！”

“但冈萨雷斯教授认为，我们仍然可以在这种有限性的空间内继续推进……”罗四安想要为自己的导师做出辩护。

“也许以前是这样，但以后不会了。”薛教授将面前的屏幕转向罗四安，只见上面显示着科学与社会发展部的页面，置顶的大标题是《关于调整优化相关学科建设方案（草案）的决议》。

“路易斯·冈萨雷斯教授的教席被取消了。”薛教授平静地说道，“我支持这个决议，因为我们都知道，二元论是一个历史错误，人工智能已经走进了死胡同。我想，路易斯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决议的部分内容。”

“怎么能这样？老师的死……”

“等一下，小罗，我们只能谈论我们分内的事。”薛教授再次打断了他，“我为路易斯的事很难过，因为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尽管学术观点不同，但我们一起共事了三十年，彼此是有感情的。但是，”他盯着罗四安的眼睛说道，“公共服务部已经在调查他的死了，我认为，我们应该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你明白吧，小罗？”

“所以，关于你的教职，系里经过讨论，认为你不适合讲授人类学理论的课程。”薛教授把视线转回到自己面前的屏幕上，“当然，我们也尊重路易斯的心愿。这样，我们目前有一个助理教授的职位空缺，方向是人类学史。你有意见吗？”

“没有。”罗四安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的喉咙不那么火烧火燎，“我服从系里的安排。”

……

“上天台，上天台，

天上星，下不来。

电子狗，两眼白，

一枪一个打下来！”

从大学出来的罗四安走在方字区的大路上，耳边又传来了不知哪里来的孩子的吵闹声。“这首童谣流传得这么广吗？”他不禁想道，“但似乎还没有到信息病毒的程度，应该只是一段时间的流行吧。”于是他继续向河边走去。

方字区，官方名称为吕泰斯特别市第五区，因为这里是大学区，而这里的人们最开始使用通用文字方块字，故而被本地人称作“方字区”。这个区域的北面就是莱恩河，河水从东向西，穿城而过，正好把吕泰斯城区分为“左岸”和“右岸”两个区域。

在古代，吕泰斯只有左和右这两个区域，而正是方字区，也就是以伊庀特米大学为标志的大学城的建立，使得“区”这一概念应运而生。所以，尽管被称作“第五区”，方字区事实上是吕泰斯诞生的第一个区，而它的标号则显示了当时学者们引以为傲的美德：一切按照法律规则和科学原则行事，不以身份高低和权力大小作为判断的依据。

然而，吕泰斯的各区划分与科学原则毫无关系，完全是当时的帝国科学院院长、帝国一级学术金奖章获得者阳知章教授在吕泰斯的城区图上随意画了一道螺旋线，当时，这位数学家正在和他的好朋友，吕泰斯伊庀特米大学的校长，同样是数学家的昂利·勒古柏教授讨论一个方程问题。

这张地图随后被两位争论的面红耳赤的学术泰斗扔进了废纸篓。然而，当时的帝国科学院数据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兼院长办公室清洁工认为这条曲线充满了美感，于是大胆拿去参加了吕泰斯新城区规划方案的征集竞选。然后，由于有人不经意间透露出这条曲线出自伟大的帝国科学院院长之手，这个方案随即获得了几百名评委的一致通过。

于是，罗四安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就这样顺着螺旋线的走向被划分为二十个区，任何一个初来吕泰斯的人都不会想到，第五区的东北方是第十一区，南方是第十三区，东南方是第十二区，而第十一区的东北方则是第十九区。而他现在正向着第五区北侧的河岸前进着，很快他就看到河中心岛——也就是城市正中高耸的“终末战争”纪念碑的尖顶了。

罗四安并不想过河，他只想坐在河边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他看见几个孩子正在河边奔跑嬉戏，便默默走开了，想要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猛地出现在罗四安的视线里，从轮廓上看，那应该是一个人，但他的行动丝毫不像人类。当罗四安发现对方正朝着自己的方向急速跑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闪，接着他的手臂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一股电流从右手蔓延到腋窝，巨大的警报声从他的PDT上传出。

“警告！您已违反《社交保障法案》第五条第二十六款之规定。十秒钟后，公共服务部将与您联系。警告！您已违反《社交保障法案》第五条第二十六款之规定。十秒钟后，公共服务部将与您联系。”

“怎么回事！”罗四安被巨大的电流击倒在地，他希望挥动自己的手臂，但此刻右臂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他看到撞到他的那个罪魁祸首此刻却毫发无伤地继续向前冲去，这次，在他面前有一个刚刚从河对岸走过的女性。罗四安只看到了她长长的金发，下一秒就看到那个黑影朝她冲去。

“快闪开啊！”罗四安喊出这句话时才意识到为时已晚。接下来，他的视觉神经向他的大脑传递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位金发女士伸出右手，抓住了来袭者的肩头，接着反手一甩——罗四安不能理解这种运动是如何实现的——但那人实实在在地被抛到了空中，接着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你好，罗四安先生。”罗四安的身后传来了无感情的机械音，“公共服务部第0713号专员为您服务，您于202年5月17日11时38分52秒违反《社交保障法案》第五条第二十六款之规定，请您提交个人数据接受检查。”一个圆柱形的机器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触碰了他的右手拇指，“您的数据已接受检查，可认定为：被动过错方。事故报告将于十秒内发送至您的个人数据系统。”随后，机械音继续道，“公共服务部第0713号专员此项任务已完成，将进行下一任务。”

罗四安的脑子一片混沌，突入其来的变故让他失去了语言能力。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触感温暖而柔软，是他的记忆芯片从未接受过的信息。

“那个……你没事吧？”那位金发的女士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罗四安看到她有一双湖蓝色的眸子，此刻弯下腰时长长的金色卷发垂了下来，随风飘动。她的右手拇指在上，四指微曲，从虎口处环绕着罗四安的手掌。

罗四安，在他完整的三十五年人生里，第一次体会到了手掌交触的感觉。

……

“你能站起来吗？”对方再次开口，表情由关切变成了好奇。罗四安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他刚想开口，之前的公共服务部机器人的机械音再次传来：“已认定，通缉对象0040328号，失去意识。”它拖动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说道，“呼叫支援。”

“稍等哦，我先去一下啦。”女士离开了罗四安走到机器人面前，将左手食指按在机器人身上，接着机器人读取了一些信息，但并没有发出声音。

“好了。”看着又有两个公共服务部专员向这里驶来，女士满意地回到了罗四安身边。罗四安看到她，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能碰我？”

“啊？”女士的眼睛眨了眨，一下子笑了，她举起右手，在罗四安眼前晃了晃，“别看这样，它可是机械手哦。”

“为什么？”罗四安还是没反应过来，“你是公共服务部的执法人员吗？”

“不是啊。我只是一个路过的正义使者哦。”蓝色的眸子泛起了笑意，似乎对对方的反应很满意，“按照礼节，您不应该先询问我的姓名吗？”

“啊，抱歉。”罗四安这才缓过神来，“我叫罗四安，请问您如何称呼？”

“薇薇安·伊芙加登。”笑容灿烂的女士说道，“你也可以叫我薇薇安啦，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