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祝你好梦”(2 / 2)

“抱歉,老师。”

帕夏领着他找了个靠近宣讲台的位置坐下。在又一次书本敲击木台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过去的几个星期,我们已经介绍过了秘术的诞生和发展,还有一些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事件。”老师说着拿出了一个玻璃杯。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来具体聊一聊,秘术究竟是什么。”

所有的孩子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师,符桐望向其他人,不免感到有些异样,“神秘学?炼金?”他好像察觉到这其中的一些关联,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这里是中世纪吗?”

“shenmixue……lianjin?为什么你也开始说我听不懂的东西了?”帕夏小声问他。

“啊……没事。”

“所谓秘术,就是对源质的控制、压缩、和转化。”

老师端出来一个水壶,往手里玻璃杯里倒了半杯水。

“如果说秘术是这个杯子……”老师讲杯子举起来给大家看,“那么源质就是杯子里的水。秘术是源质的载体,而源质是秘术的原料。将水倒进杯子里而不溢出来,就是秘术的第一步:控制。”

“紧接着是压缩。”老师接着说,“对源质的压缩,就像压印图画一样。松散的源质与空气无异,只有对其施展一定的力,才能得到可转化的源质。”

老师握着杯子的手没有移动,但杯子里的水突然旋转起来,如同一个微小的漩涡。它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甚至飞出了杯壁,如同一道龙卷向上方窜去!

“啊?中世纪魔术?也太玄乎了……”符桐不免吐槽。这类表演他见得多了,虽说看的过程是够神奇,但当揭秘之后,一切玄奇又变成了平平无奇。

但紧接着,下一秒,他的不屑与怀疑,就变成了不可置信。

“最后一步,转化。”

老师握着杯子的手突然松开,玻璃杯掉落在书台上,但那水形成的龙卷却还没有停下。他摊开手,像是要环抱着这股龙卷,又突然伸展开来,将这些水拉开成一根浮于半空的细绳。

紧接着,他猛然合掌,将所有的水汇集在手心之中!当他再次将手掌松开时,一颗晶莹剔透的、乒乓球大小般的冰球,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哇哦!”

围观的小孩子们都不由得鼓起掌来,连帕夏也发出了阵阵叫声。所有人之中,只有符桐,目光呆滞地望向那中年男人的手。

“这不可能……”符桐低语道。

“阿赫那,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啦?”帕夏一边鼓着掌,一边不解地问道,“这些事情你很早之前就做给我看了……那会我还以为是你在给我表演什么戏法呢。”

“啊?我?”符桐不由得望向自己的双手,“我也可以?”

“对,你也可以。”

讲台上的老师的声音牵引着他,让他抬起头来。符桐惊觉自己已和他四目相对,不由得稍微撇开了视线。

“阿赫那,你来试一试。”

“我?”

在疑惑与不解之中,符桐被帕夏推出了座位,又被被孩子们的起哄声催促着,彳亍走向台上,站在了老师身旁。

“可是我……”他嗫嚅道。

“就像平时我教你的一样。”老师鼓励道,“像平时那样,感受源质的流动。”

符桐站在宣讲台上往下看,几十对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演讲比赛里看着中小学生年龄段选手准备表演的观众一样。他望了望老师,那种期待的眼神让符桐顿感回到了初中。

符桐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是自己数百个日夜里反复思考的事。假如有一个机会重新选择……他会换个活法吗?

霎时,二十多年的记忆走马灯一般飞掠而过。他看见刚毕业的自己在公司里被领导PUA,看见自己被下作的同事在背后说坏话,看见自己放弃了老师给他的保研机会,看见了踏上陌生城市的那个幼稚少年。然后,视野拉远又拉近,他看到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母亲,看到了疲惫地躺倒在母亲床边的父亲,看见了对他有着无比期望的初中班主任……还有童年记忆里的滑梯与秋千。

这一切都是他走过的路。而现在,他或许就有机会走另外一条路。

原来这就是那个“专家”所说的机会,符桐有个预感,如果他拿起那个玻璃杯,就代表他接受了这个机会。

可是……代价是什么?

符桐惊觉,那个“专家”,只和他说了“机会”,却从来没有和他说“代价”!

但所有的交易,就和《浮士德》里那个以诱人堕落的魔鬼梅菲斯特一样,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白给的午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好事?

符桐伸向水杯的手像是触电一般缩了回来,“不……我做不到。”他低语着,声音颤抖却又坚决。

“什么?”

符桐听了这话,一种莫名的勇气浸入了他,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变成了宣泄般的怒吼:

“我做不到!”

老师惊讶的表情转变为惊恐,他后退两步,面庞却突然扭曲了起来——符桐听见台下孩子们的声音被诡异地拉长,拉长……所有的东西都一并扭曲着离他远去!

只留下一片空无,黑色的空无。符桐在这片空无之中,缓缓闭上眼睛,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消散于无,在一片死寂之中,迎来这似梦非梦世界的终点。

“您真让我失望。”一个声音这样说道。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起床铃声被人刻意设置成了学校的上课铃,或许这样才能把该叫醒的人真正地叫起来。

符桐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他赶紧掏出手机,此刻是七点半,与他平时起床的时间十分相符。他熟练地穿起衣服,完成了洗漱的工作,只在弯腰穿鞋的时候,突然感到了膝盖的酸痛。

是昨晚睡觉的姿势太糟了吗?符桐问自己,但显然得不到答案。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崭新而又平平无奇的一天,就在眼前准备着开始。

只是今天有些不同……

符桐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遗忘了什么东西,是在书桌上吗?他没缘由地望向书桌,那里没有什么新奇之物,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翻出来的杂物,一本他早已不放在心上的《拉丁语基础教程》,还有一个台式日历,上边被人用笔标红的日期,恰巧就是今天。

“什么日子?”

符桐不禁问。他在脑子里飞速地搜索着答案,直至停在一个确定的结果上。

“老板,今天我不去了。我妈生日,回去看看。”

在高铁列车上,符桐缓缓拨通了兼职地方老板的电话。至于他的正经工作嘛……感谢领导劈头盖脸谩骂的半个小时,让他成功换得两天的无薪假期。

家乡。这个词曾经离他很远,但如今也就只用四个小时的高铁就能换来。他得感谢科技进步的速度,能够让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也能享受如此待遇。车上,符桐和两个中年大妈挤在一排,两人如同机关枪一样的嘴没有要闲下来的意思,逼得他掏出了降噪耳机应对。

就在这时,从他身后走过来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穿着一件风衣,头戴一顶黑色礼帽,俨然像是个穿越而来的英伦绅士。他路过符桐的座位,又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转过头来,向他微笑。

好奇怪的一个人……符桐瞪着大小眼,也挤出来一个勉强的笑颜。绅士也不再做多余的事,转身离开。

“我做不到。”

阿赫那站在宣讲台之上,将玻璃杯放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什么?”一旁的中年男人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说,我做不到。”阿赫那再次重复,然后走下了宣讲台——他没回到座位,而是径直朝教堂大门走去。

“阿赫那!”帕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要去哪儿?”

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好像自己成为了这些人中的异类。阿赫那不知道如何承担这种恐惧——他只有一种要尽快逃离这里的直觉。他越走越快,然后奔跑起来,帕夏的叫喊声在他身后越来越远,他推开大门,一溜烟冲了出去。

能去哪儿呢?他不知道,除了阿赫那这个名字以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这样奔跑着,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石头砌成的墙壁和房屋,穿过头戴钢盔腰佩利剑的骑手,穿过牧羊犬与无数的羊群,他的脚踩在翠绿的草坪上,他的耳畔是猎猎风声,从黄昏到傍晚,温润的微风变得清冷,空气从干燥变得潮湿,这些种种,真实得令他感到恐惧。

他在害怕什么?这分明就是他那个习以为常的世界,不是么?不是么?

他还在奔跑,快得像感觉不到劳累一样,他越过小溪上的石桥,沿着森林的边界一路冲刺着,如同被什么妖魔所追逐,他的双腿酸痛,他的膝盖肿胀,可他还是在跑,还是在跑……

我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终于,当积攒已久的疲乏一并爆发,他突然双腿一软,重重地衰落在地。这清晰可辨的疼痛感,让他茫然无措。

这不是梦。

他抬起头,面前是一块石碑。他跪倒在这块石碑前,盈月低垂,将石碑上的字照亮。他举目望去,每一个字他都认得,那是一个名字,还有一串日期……一切的一切,他都认得。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不知为何,阿赫那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词:“代价”。

冷汗直流。

列车还在向前疾驰,符桐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把一旁两个大妈吓得够呛。他慌张地从座位上起身,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思绪已然无法运作,符桐的腿率先动了起来,他开始向前狂奔——那个戴帽子的疯子在哪儿?符桐飞速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视线扫过途经的每个人,可都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然后,他还不慎撞上了一个乘务员。

“啊不好意思!”他紧张地道歉,“阿那个……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呃,戴着高礼帽,穿着灰色风衣的人?”

“啊?啊,这个,不好意思先生,好像没见……”

“谢谢!”他来不及听完所有的回答,继续向前狂奔。

符桐想起来了。

这不是什么恶作剧,也不是什么灵异事件……所有的故事,在他遇见那个戴着礼帽的推销员的瞬间,就已经敲定好了后续,故事的创作者可以放任他挣扎、反抗,只要结局已经写就,那么他将毫无任何出路可言。

电话铃声响起,在车厢接驳之处,刹停了他的脚步。他哆嗦地掏出手机,来电名显示:父亲。

“儿啊……”接通电话,父亲崩溃的哭声从那头传来,“你妈她……不行了!”

“各位旅客您好,前方即将到达终点站……”

符桐瘫倒在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无力感,如同千钧,施加于身。

几乎是列车停稳、大门打开的一瞬间,符桐扯着双肩包,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他顾不得别的事情了,两天以来有关于他所有的混乱,如同一场被人主导的儿戏,有意无意地指引着他到了这个地方,好像要给一切画上句点。

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父亲坐在ICU紧闭的大门前,双手抱头地蜷缩着。符桐站在走廊的这头,与那扇门后的世界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壑。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刚好是他?符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做过的选择,总是让自己身陷更坏的境地中去?为什么现实要把这些无妄之灾强加在他的身上?

当他回过头来,那个戴着礼帽的人就站在他的身后。

时间停滞,空间凝结。

符桐近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决断——大步走了过来,还未等礼帽男开口说话,他的手已经攥上了礼帽男的衣领,“你们做了什么?”

“请原谅,我们并不希望以这种方式与您进行合作。”礼帽男向他微笑——这令人作呕般的礼貌,反倒让符桐的愤怒近乎失控。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我们也很疑惑。”礼帽男彬彬有礼地答道,“但我们现在有机会继续交流了,这是好的开始。另外,我们希望您再谨慎考虑一下之前的提议。”

“你们要做什么事冲着我来!”符桐的手攥得更紧,“如果我家人出事……”

“当然不会。这只是一种手段,而并非目的。您无须担心。”

礼帽男打了个响指。然后他抬起手,示意让符桐回去。

符桐怒视着礼帽男,双手用力把礼帽男推开。然后,他的身体向后退去,直至回到父亲的视线之中。此时,他站在远离ICU门口的地方,正巧看见医生推着他的母亲出来。

父亲迅速起身围了上去,和医生三言两语地交流着,然后,他抚住胸口,长舒出一口气。符桐走向父亲,与医生们擦肩而过,见他回来,父亲如释重负般地点了头。

符桐怔住了,但父亲还是抱了上来,泪眼婆娑地告诉他一切回归平常。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喜悦,他僵在原地,像被人拴住的提线木偶。

“这算是威胁吗?”

把父亲送回母亲病房之后,符桐回头,礼帽男就坐在那里。他愤怒依旧,但这股愤怒如今已被恐慌所束缚。

“这要看您如何理解了。”礼帽男笑着回答,“您可以将这视作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我什么时候和你们交易了?”

“不。您不是进行交易的人,而是被交易的对象。”礼帽男解释,“虽然您拒绝了邀请,但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原因,我们不得不再来争取您的加入。”

“……什么意思?”

“您现在是‘商品’。”

礼帽男的话仿若在描述另一个世界——但那陌生的概念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符桐怔在原地。

“我知道您有很多问题要问。为了保证客户们的隐私,很多事情我也无法透露太多。”礼帽男望了望四周,然后起身,说道,“既然您的母亲已无大碍,不妨,我们换个地方,聊一聊您的疑惑,如何?”

符桐眼角颤动,只得轻轻点头,跟随着这个散发着不详的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

跟随着礼帽男的脚步,符桐走到了一家咖啡店。这家咖啡店他并不陌生,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常是学生们放学后的聚集场所。礼帽男却主动提出要来这里,他还准确的说出了这家店的名字,比他还像本地人。

符桐坐在他对面,却感觉是坐在法院的被告席上,对方则是大律所的金牌律师,时刻准备背诵《民法典》来细数他的罪状。

“你不是我最早遇见的那个‘推销员’。”符桐先开了口,“你也不是那个在电话里和我聊天的‘专家’。”

“我们可以是任何人。若您愿意,可以叫我们‘探员’。”礼帽男从桌旁拿出糖包,一包,两包,三包,把里头白砂糖倾倒入咖啡之中。

“好吧,‘探员’。我该从哪问起呢?”

“漫无目的的聊天不是我们来此的目的,针对一些尖锐的问题,以我个人的身份也很难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探员说,“不妨来玩个游戏,如何?”

“什么游戏?”

“很简单。您有三个问题——不,四个问题的机会,向我发问。我可以保证这些答案的真实性,但对于答案,我只会回答是,否,以及不知道。若是谈及一些机密的话,我会提醒您并中止回答,涉及到的问题不计入次数。”

探员用调羹敲了敲咖啡杯壁。

“这对我不公平。”

“在我看来这很公平。这是我们对一个没法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所能开出的最高价码了。”探员拿起杯碟,细细嘬了一口咖啡。

“您不必多想。问您想问的。”

符桐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说,探员是对的。

他只得挣扎着重新坐直了身子,脑内则努力地思考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奇怪的传单,奇怪的人,曹老板的训诫,颠倒的拉丁语单词,梦中的童话故事,还有被人操纵的母亲——所有的一切,交错在现实与梦境之间。

“我还有退出的可能吗?”

符桐的第一个问题。他已经见识过对方的手段,这根本不是他所能对抗的“敌人”——何况探员或许压根就没有把他当成对手,而只是一件随时等待交易的物品。他只想赶紧抽身离开。

“否。”探员回答的很快。

一个字,冰冷,果断,不容置喙。这个回答彻底杀死了符桐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他想错了,对方不是律师,而是法官。就在此刻,宣判“有罪”的木槌已经落下。

“何况,您应该意识到了退出后的下场。”探员微笑着提醒符桐,忤逆“他们”的结果,他才刚刚体验过一次。

愤慨?不解?符桐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对方已经毫不留情地判处自己死刑,如今的问话都不过是玩弄掌心的猎物罢了。那既然如此,纠结剩下的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身为猎物,他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还显得体面一点。

但应该放弃吗?如果想放弃,在母亲卧床不起、父亲独木难支的时候,他或许就不会做那样的决定。

“既然已经无法脱身,我建议您尽早接受自己的身份。”探员笑道,“这是我以个人向您提出的建议。”

“我昨天晚上,还有今天在列车上体会过的东西,是梦吗?”

“否。”探员回答,“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待商榷。”

“什么意思……啊,这不算是我问的问题。”符桐补充,“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可以——不妨让我反问您吧。您如何证明,现在的种种,不是您的一个梦?您如何确定,‘符桐’这个人,就是真实存在的,而那个所谓的‘梦’中人,就一定是虚幻的呢?”

探员摊开手。

“或许,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而我们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将您从这个梦中世界解救出来。从这点上来说,您应该感谢我们。您会吗?”

“呵呵。”符桐配合着探员的恶趣味,嘴角颤动,冷笑了两声。

“所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如何理解我们的存在,完全是您的自由。”

符桐大概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庄周梦蝶,缸中之脑,平行宇宙,任何一个哲学上没法证伪的存在性难题,都能嵌套在对方的逻辑里。但不论如何理解这个答案,有一件事是他唯一能确保的:决定权始终在对方手里。

可他明明拒绝过了——他是曾经进入过那个如梦似幻的真实世界,但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它的邀约。更早一些,他还拒绝了礼帽推销员的请求,把那张传单从五楼扔了下去,是它自己飞回来的。明明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逃离,连探员也没否定这点,但到了现在,他们仍旧对自己穷追不舍。

——好像什么力量迫使着他们,一定要将自己捕获回去。

“下一个问题。”探员提醒他。

符桐突然想到探员提到过的“客户”,“我拒绝过你们,但你们执意要选我。”他一字一句地说,“是因为‘客户’,是吗?”

“是。”探员点了点头,“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思维更加迅速地运转,符桐感觉自己恍若要遁入某种幻境之中,像是《福尔摩斯》故事里追捕犯人的神探,又像是《汉尼拔》里那个被杀人魔蛊惑的小姑娘。

“‘客户’是谁?”

“机密。”探员摇头,“就像我们事先约定好的那样,这个问题可以不计入次数。”

“你知道‘客户’是谁吗?”

“机密。”探员摇头。

“那你就是知道。”

“机密。”

“所有涉及‘客户’的问题都是机密吗?”

“机密。”探员补充说,“我建议您尽量绕开这个话题。在此上面浪费时间并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符桐的思路走不通。正当他还打算继续问下去时,手机响了——是曹老板发来的消息。

[在?]

[你今天有见过曹安吗?]

符桐抬头望向探员。两个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啊,是那位先生。”探员早有预料地回答符桐的疑惑,“他对海绵宝宝很感兴趣,所以我们就扮成那个样子与他交流了。”

“……他会怎么样?”

“这是一个问题吗?”

“……最好不是。”符桐赶忙摇头,“以你个人的角度来回答我吧。”

“他正在体验您昨晚体验过的事。顺带一提,您现在打电话过去给他,是叫不醒他的。”探员说,“至于他是否同意我们的协议,相信很快就会知道。”

“协议?”

“为我们工作的协议,每天八小时,无休,每月一号发工资。”探员解释说,“与您对我们的印象或许大有不同。我们不以折磨人取乐,我们是公司,自然要保证职员们能够更好地工作。”

“……你们最好是。”符桐讥讽地道,“然后呢,曹安会为你们工作吗?”

“如果他同意的话,会。他会按照协议内容,在睡梦中进入其他世界,醒来后继续自己的生活,这是最理想的情况。至于他是否能适应这项工作,还需要时间来证明。”

符桐想到他们确实在传单的底下加上了招聘内容,如果那也算得上是正经招聘的话。

“如果他不行呢?”符桐接着问。

“会死。”

探员的回答斩钉截铁。

“异界潜入对于适应性差的人无异于自杀。这种影响会累积在他们的大脑里愈演愈烈。最终他们会被困在两个世界剧烈的时间差异之中,那之后他们要么陷入癫狂,要么失去神智。虽然肉体仍会保持完好,但在我们看来,这样的人无异于死亡。”

听见“死亡”这个词,符桐竟然感到超乎寻常的平静。好像人的死亡,已经是眼前这个超现实存在所能制造的最微不足道的异常。

“你们不是有内部评估吗?怎么还会选到适应性差的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内部评估。只有被‘客户’点名的人我们才会这么做。所以,您应该感到自豪。”探员双手合十,然后补上了一句:

“虽然您的内部评估结果实在难以称得上好。当然,内部评估确实也有不准的时候,尽管这种概率低到令人难以置信。但不得不说,像您这样几乎完全与评估不符的情况,我们从未遇见。”

“什么意思?”

“您会直接死在第一次‘潜入’中。”探员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极尽戏谑,“这是我们的评估结果。”

——如果“死亡”不足以引起注意,那么“迫近的死亡”呢?符桐花了几秒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或许那意味着,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两次。

“好了,我以个人名义给出的回答已经结束。老实说我们已经对您够慷慨了,方才的很多信息,我们从未与其他签订协议的人谈及。”探员举起杯子,将咖啡一饮而尽。

“您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我只能回答,是,否,以及不知道。我回答完以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聊工作协议的事了。”

符桐低下头去。从一开始他似乎就没得选。在这里,他是闲家,对手是庄家,而荷官给他发来的牌,早已被暗中设计。

“最后,一个问题。”符桐直视着探员,“如果在那个世界里‘死了’,这个世界的我,也会死吗?”

“很有意思的问题。”探员起身,转头向咖啡店门口走去。

“喂,不打算回答吗?”

“正如我所说,我们是营业公司。为了保证利益最大化,我们会将尽可能让职员们乐于为我们工作——但是身为探员,我也不想向您撒谎。”探员停下,头也没回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基于这个前提,对于某些问题,您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说完,探员推门而出,正如符桐与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店里,其他的顾客们依旧有说有笑地交谈着,老板站在吧台后面,正泡着茶叶准备饮品。

符桐这才意识到一个事实。不论是在街角遇见的推销员,还是在列车上遇见的礼帽男,尽管穿着可称得上是奇异的服装,但除了符桐以外,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探员的异常。

他本从一开始就该意识到这点的。但为了体面而忍受推销员口舌的那半个小时里,命运的齿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飞速转动,将他推入了无底深渊。

“上了社会,有些事体面不了。”

曹老板的话从脑海里冒了出来。符桐想到这里,不由得靠在椅背上苦笑。周遭的学生们听到了他诡异的笑声,本能地坐得离他更远了些。

“呃……说起来,不是说要聊协议的事么?”

符桐脑子里突然窜出来的想法,让他很想给自己一巴掌。他已经落入了探员们的圈套,现在还开始以他们强加给自己的逻辑思考问题了。

又是手机振动。符桐打开一看,是一串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

[口袋]

符桐伸手入兜,从原本空无一物的口袋里,拉出来一张纸。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把纸张开,折痕,褶皱,摩恩莫斯公司的大名,应有尽有,依旧是他熟悉的那一张,来自撒但的邀请函。他把纸翻面,是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入职协议,底下还专门为他留了个签名的位置。

好恶趣味的方式。这是符桐的第一想法。

“完成了吗?”

“完成了。目标已经签名,协议24小时内就会生效。想要诱导他潜入并不容易,但通道一旦建立,他似乎能自行完成抽离而无需任何外部协助。这恐怕就是‘客户’选择他的原因。

“至于内部评估……我们会尽快再组织一次。或许我们的评价体系在他身上出现了相当大的疏漏。如果这样的漏洞继续下去,‘上级’或许会怪责于我们。”

“那就好。”

“您似乎很惊讶。”

“我原本以为你们会主动放弃他。即便是‘客户’的要求,也有更多的穿梭者可以选择,其中不乏比他优秀得多的。”

“是。”

“你们收到了‘谕令’。”

“逃不过您的眼睛——但您似乎十分质疑‘上级’们的决定。”

“我如何想的,并不重要。但这个选择是否正确,我想很快就会得出结论了。”

男人坐在窗边,将电话挂断。他向窗外望去,一个局促不安的少年正从路对面的咖啡店中走出来。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人生。

“阿赫那。”男人低语道,“祝你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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