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京雨景（2 / 2）

趁着大川健高兴，远坂明顺势试探道：“实不相瞒，学生有个想法已在心中酝酿多年，最近正打算拿起笔写出来，不知能否有幸得到大川教授指点？”

“老师指导学生，天经地义。”大川健投来饶有兴趣的目光，“我很好奇你这样的学生到底会写出怎样的文章。”

“并非文章，我计划写一部小说，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虽然身体重获青春，远坂明的灵魂中却寄存着‘前世’对创作的执念。

“喔？准备写什么样的小说？”

“一种深受大众喜爱的通俗小说，一种这个时代前所未有的小说，一种或许能够开创文学新纪元的小说。”远坂明勾了勾嘴角，“这段时间我会竭力完成初稿，届时便有劳教授您指点一二。”

“看来你已胸有成竹，我便拭目以待吧。”

随后，远坂明与大江健在一棵金色的银杏树下席地而谈，他们聊文学、聊时事、畅谈历史与未来。

与大川健深入交流后，远坂明才发现这位德高望重的文学大师没有任何架子，总是带着一副慈祥的笑容听他高谈论阔。

这期间主要是远坂明在说，听到兴处，大川健偶尔也会抛出自己的观点，话虽不长，可说的基本上是远坂明视野里缺失掉的那一部分，倒是让远坂明长了许多见识，受益匪浅，也愈发钦佩这位教授。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零零星星的雨滴从天而降，他们才意识到该离开了，与大川教授匆匆道别后，远坂明迈过铺满金色银杏叶的校道，独自走向了东大的标志建筑——赤门。

赤门原是加贺藩的御守殿门，依照古代习俗，御守殿门一旦损毁便不能重建，因此这也是整座东京唯一留存下来的御守殿门，成为了东京大学的标志。

华夏有句俗语叫作‘鱼跃龙门’，当地也有个类似的‘跨入赤门’。

因为东京大学是RB的最高学府，能进入这所大学就读，就意味着半条腿迈进了RB社会的精英阶层，其中的佼佼者甚至能成为各行各业的领袖。

初冬的寒风席卷金黄的银杏叶起舞，不远处一位身着红色棒球衣的女生在人群中频频穿梭，强撑着笑容哀求过路学生看她手里的传单，却遭路过的学生漠然无视，连一张传单都没派出去。

落在地上的雨滴愈发密集，红衣女生的热情渐渐在雨雾中被路人的冷漠浇灭，也许是感到了疲惫，红衣女生的双手无力垂下。

雨越下越大，转瞬间红色棒球衣下的绣花裙摆被打湿，女生一手抱着传单一手扶着裙摆，小跑着赶到赤门下躲雨。

与此同时，被雨水打湿了身上灰色风衣的远坂明也来到了赤门下，险些与红衣女生撞了个照面，女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料脚滑踩空，顷刻间，女生怀中抱着的传单随寒风飘散。

远坂明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女生的腰肢，才避免了女生狼狈跌倒，在如雪花般飘散的传单中，躺在远坂明怀中的女生与之四目相对，粉色的眼睑猛地扩大，漂亮的琥珀色瞳眸映入他的眼帘，彼此呼出的鼻息哈在对方脸上，感受着女生呼吸的急促起伏，远坂明注意到了她脸颊上窜出的一抹绯红。

目光呆滞了几秒后，女生忽然回过神来，猛烈地从远坂明怀中挣脱，含着娇羞的脸蛋，慌张地退了好几步，才害羞地开口致谢。

“啊……啊里嘎多。”

“不客气。”远坂明弯下身去随女生一同捡起四散的传单。

远坂明定睛细看，才发现这是一张张手绘的社团招生传单，更让远坂明在意的是，传单上的社团跟运动完全不沾边，不禁多瞧了一眼她身上的棒球衣。

棒球衣左胸处的LOGO是一只红色巨人，这正是东京泰坦队的标志，连向来不关注棒球的远坂明，也知道这支球队是RB棒球界的豪门，经常能在东京台上看到这只球队获胜的新闻。

“你是轻小说社的成员？”远坂明将捡好的传单递到女生面前。

“嗯。”女生点了点头，接过传单后犹豫了一会儿，弱弱地开口试探道：“啊诺……同学，请问……你有兴趣加入我们轻小说社吗？”

被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瞳眸凝视着，远坂明察觉到了从中传来的期待。

“我放学了要去打工，实在没时间参加社团活动。”

“好吧。”女生叹了口气，表情难掩失落。

“这些传单都是你画的？”远坂明好奇问上一嘴。

女生点了点头。

此时已是十一月，正常情况下，社团招生只在开学季四、五月份的时候进行，这个时候在外面派招生传单，自然不会被人搭理。

远坂明打量了一下那些被雨水打湿、却被女生当宝贝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传单，开口问道：“你被社团里的人欺负了？”

女生眨了眨琥珀色的瞳眸，“为什么这样问？”

“这学期都快结束了，你怎么还在发招生传单？”远坂明投去疑惑的目光。

女生顿时反应过来，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人欺负我……只是……我们社正面临着成员不足即将解散的危机。”

话语间，女生那双琥珀色的瞳眸泛起泪雾，又添了几分动人。

“哦。”远坂明的回应显得冷漠，没再继续沿着这个话题展开，他对女生所在的社团不感兴趣，也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

两人隔着半个身位的距离，站在赤门下避雨，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视线穿透雨雾凝望着远方来往的人影。

“你平时看小说吗？”女生忽然开口打破沉默。

“看啊。”

“最近在看什么轻小说？”

“我看的基本上都是文学小说。”

“这样啊……”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片刻后，远坂明主动开口：“对了，我在御徒町那边的木川书屋打工，要买书的话可以到那边去，我的排班是周三至周五，从下午到晚上，周六白天我都在，来买书的话可以给你内部优惠。”

“好的，一定光顾。”女生展露灿烂的笑颜，“如果你有朋友对轻小说感兴趣，也务必帮忙介绍下，我们社团真的非常缺人。”

“抱歉呐，这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我在学校里没几个认识的人。”

她没想到这个一起躲雨的男生，竟然连客套话都不会说，女生的笑容瞬间收了回去，“好吧。”

又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女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手提包中翻出了一把红格子雨伞。

“失陪了，回见。”女生撑开伞，朝远坂明挥了挥手。

在远坂明的目送下，女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与此同时，重重雨幕中仿佛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朝他挥手，远坂明环顾四周，并没有其他人，确认了那个身影确实在向自己挥手。

随着那道身影穿过雨幕走近，远坂明这才发现来者是跟他在同一家书店打工的学姐美九素子，美九素子带着得意的笑容靠了过来。

“远坂，我就料到你没带伞！”

远坂明打量了一下美九素子手中透明的雨伞，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素子，你是专程来给我送伞吗？”

记忆里，美九素子是三年级的学姐，平时在书店工作没少照顾他，她也时常主动来找沉闷的远坂明说话，远坂明对这个学姐抱有一些好感，只是他们的关系似乎还没有亲密到让对方专程跑一趟送伞的程度。

远坂明感到意外的同时，对方的表情更是精彩，美九素子抱以惊愕的目光僵在了原地，连舌头都不自觉地打结：

“你……你……刚才……叫……叫我……什么？！”

远坂明恍惚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素子？”

话刚出口，美九素子的精致的脸蛋瞬间发烫，红到了脖子根，从她这般害羞的模样，远坂明才猛地反应过来，在RB的习俗里，一般只有家人、恋人或关系亲密的朋友才会直呼对方的名字，一般的异性朋友都是以对方的姓氏相称。

况且远坂明对美九素子的称呼，一直以来都是‘美九学姐’、‘学姐’、‘前辈’一类的，还没有这样叫过她的名字。

意识到问题的远坂明，立刻挠头笑了笑，“美九学姐，你专程跑来给我送伞，把我感动到了，所以刚才有些得意忘形了，别介意。”

“谁……谁专程给你送伞啊！”美九素子提高了音量，“到了换班的时间一直没见你出现，店长又在逼逼叨叨，烦死了啦！”

“嗯，没错！就是店长那家伙逼我来的，才……才不是我的主意！！”

美九素子这种心口不一的作派让远坂明开怀大笑，察觉到对方开始恼羞成怒地瞪着自己，远坂明立即收敛了笑容。

“赶紧走啦，你今天的工钱要被店长扣光了。”美九素子催促道。

随即远坂明靠在美九素子身旁，与其保持步调一致并肩而行，走了一会儿后，忽有一道强风迎面而来，远坂明察觉到美九素子握不稳伞，便抬起右手握在了美九素子的手背上，把伞固定住。

这一举动，让美九素子忽然停下了脚。

看着美九素子脸蛋上的绯红已经烧到了脖子根，远坂明明知故问道：“唔？美九学姐，怎么不走了？”

淡粉色珠光眼影下，那双朱黑色瞳眸露出一丝丝惊恐，盯着远坂明的右手迟疑了数秒后，美九素子抬起头来，凝视着远坂明的双眸。

“你小子……今天……很不对劲！”

远坂明憋着笑意，反问回去，“美九学姐，我看是你不对劲吧？你的脸好红啊，是发烧了吗？”

美九素子把脸蛋往毛衣领子里缩了缩，嘴硬道：“是……是我精心化的妆啦！很好看对吧？”

“嗯，很好看喔，显得学姐非常‘可爱’。”远坂明刻意在可爱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此话一出，美九素子的脸更烫了，目光呆滞了几秒后，美九素子重新迈开脚步往前走，此后一路默不作声。

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后，一副壮观的排队景象进入了二人的视野中，队伍从百米外另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延伸过来，排队的人中男女皆有，以西装革履的中青年男性居多，其中夹着一些衣衫褴褛的拾荒老人。

他们顶着寒风冒着雨，已经在这条一眼望不到底的长队中排了数个小时。

自广场协议后，日元被迫升值，股市楼市先后崩盘，无数中小企业破产倒闭，引发了RB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下岗潮。

为了应对这一危机，RB政府大规模发放救济食物与生活用品来缓解失业人士的经济压力，但这些食物和生活用品杯水车薪，根本堵不住人们沸腾的怨声。

排队领取救济的群众，每个人都顶着一副麻木的表情，在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活力，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

路过这条长队时，远坂明感到一种极为压抑、沉重的气氛笼罩在他心头上，内心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轰’的一声巨响忽地从马路对面传来，排队的人们纷纷寻声望去，不远处有一座血泊随着雨势晕开，短短几个眨眼，整条马路被染成了鲜红。

有人跳楼了，但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任何喧哗与议论，排队领取救济的人们、来往匆匆的行人们，也只是短短地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没有人关心一条鲜活的生命为何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终结自身，在身处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或许他们也认为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比起陌生人的死亡，他们更关心自己明天能否找到工作。

在前往远坂明打工书店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公园，路过时远坂明注意到一个身穿灰色条纹西装的中年男子正抱着双膝呆坐在儿童滑梯底下避雨，身旁还放着印有‘援助便当’字样的餐盒。

“卡酱，那个叔叔为什么不回家？”前方一位路过的小男孩指着坐在滑梯底下的大叔，抬头用天真无邪的表情看向他的母亲。

“仁太，不好好学习的话，以后就会跟那个叔叔一样无家可归。”

母亲的回答并未解开小男孩心中的疑惑，他又频频回头向滑梯底下的大叔投去目光，察觉到自己被小男孩注视着，大叔忽然有了动作，朝小男孩挥了挥手，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尽管这个笑容相当僵硬，却也深深烙印在远坂明眼中，因为哪怕是这样虚伪的笑容，在其他失业的中年人身上，也是完全看不到的。

身处这个时代的RB中年人，脸上都是麻木或冷漠的，或许他们正在逐渐遗忘笑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