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行灯（1 / 2）

黑魆魆的夜空还剩三两点残星隐隐绰绰，洛清提着一盏牡丹绣面的瓶口灯笼，走在山道上。午夜的山风不大，断断续续，在他头顶摇曳着缓慢的海浪声。山道两侧的林子静谧幽邃，偶尔传来的动静，俱是不幸的夜行者被觅食者守株待兔，一举捕杀时发出的虫鸣，凄厉急促，戛然而止。

洛清步伐变得轻急，待转过两三个山口，黑夜里豁然开朗起来，两侧陡峭的山崖缓伏下去，一片狭长的平原铺开来，灰白的天幕和黝黑的山脊线一时泾渭分明，在他眼前勾勒出一片小村来。而突然入耳的细碎圆润滚珠之声，想必有一条山溪在不远处急急流淌。

几行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织连成串，将一座巨大庄园的轮廓点亮，洛清举起左手遮在双眼上，用大拇指和食指尖轻轻摁住上眼皮，使得自己能看得更清楚这座庄园，只隐隐看见高高的围墙整个拦住半个平原，壮观的垂花门将微亮的天光分开两边，门楣上挂着九盏大红灯笼，朦胧间看不清字迹，而一座极宽的拱桥在黑夜里发着暗暗的青白之色，数座牌坊沿着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陆鳞次栉比——居然是一户显赫的官宦之家。

他轻轻吁了口气，步伐变得更轻快起来，很快便穿过数重高大牌坊，找到了庄园大门，在大门两侧门楣的巨大灯笼光照下，才看到他周正的脸已经被汗水浸透，原本微扬的剑眉已经化作两道卧蚕，蜷缩了起来。束发的头冠已经松散，头发从冠带下散逸而下，被汗水束缚在肩背上，实在是有些狼狈了。

洛清先左顾右盼确定这里只有这一户人家后，便站立着稍作休息，略微整理了下仪容，随后重重叩响了厚重大门上铜狮子口中满是灰尘的铜环，震得灰尘扑簌簌往下掉。即便自认为已经足够收敛力道，但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叩门声依然显得格外响亮，将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停下手里的叩门动作。

不多时，门后传来一声遥远的应和，是一位年轻姑娘，估摸着比自己大几岁。

“来了，谁呀？”

随后门内便迅速归于寂静，仿佛这声只是幻听，洛清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提着嗓子回了一句可怜路人，然后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这大院高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仅容主人家露出半张脸的缝隙，一盏茶杯大小的白纸灯笼窸窸窣窣着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居然将里外都照了个清楚，洛青这才随即看到了门后的半张脸。

他心口一跳，仿佛口水从舌底下冒了出来，不由得空咽下口水——这姑娘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但实在生的好看，半边脸蛋弧线圆润细长，在灯光下晶莹玉润，仿佛见骨般粉白，半双眼冷清透出寂寥，映着幽幽灯下烛光，可能是已经睡下了被打搅，眼皮怠倦，神情慵懒，头发仅用一条娟丝帕随便缠成一束马尾，从粉白颈侧垂落，搭在纱衣胸前，果然是个年轻妇人，姐姐模样。

洛清暗道了声罪过，收拾精神，把自己的灯笼转头搭在臂膀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揖道：

“小生名叫洛修文，是准备去鹿秀苑读书的书生，进山时看到树低山缓，以为很快就能穿过，结果误在山里走了半夜，冒昧叨扰，还望姐姐垂怜则个，让小生有个地方遮夜风雨避过大小蛇虫，明天一早便走，绝不敢给姐姐再增加困扰。”

那姑娘却没有立即答话，眼神发飘，盯着洛青看了半晌，这少年不算俊秀，模样坚毅敦厚，只是如今狼狈，脸被汗水糊成庙里的泥像般滑稽。

洛清作揖半天得不到回答，又不敢抬起头来。这姑娘有种奇怪莫名的气质，让他不敢直视，一时间感觉自己气息有些短促。

过了少时，少年才听到姑娘开了口，连声音也冷冷清清，却让他心头跳的更加厉害，“小郎君第一次出远门吗？自己做错了事怎么好意思麻烦别人。你若是真知道错了，就在这门下对付一宿，我家向来勤勉打扫，轻易毒虫不敢靠近。若是进了这门，再犯下错可就害人害己不归路了。”

这话语音声都透着拒人千里之外，但洛青却只觉自己迷了神，着了魔般就抬起头，一只手下意识抓住姑娘伸在门外的茶盏灯笼的挑子，口中耍着无赖般苦苦哀求道：“姐姐可千万行行好，这荒山野岭走了半夜已经吓了半死，在这外面过夜，明早我怕我已经起不来了，姐姐千万行行好，哪怕给我一间柴房都感激不尽！”

姑娘被他的冒失举动吓了一跳，狠狠一拉却没能把灯笼杆从少年手里抽出来，她只能奋力把门缝再挪开些，也不说话，眼神不似恼怒，却也说不上心软或是害怕，就那么清冷的看着少年看了半晌，直把洛青看的讪讪放手。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但你进了我家门，莫要多嘴多动，一切都要听我的，要按照我的规矩来做。”姑娘终于松了口，洛青欣喜若狂，连连作揖，却是连姑娘后半句“若是忤逆了我，那就不要怪姐姐狠心。”一个字都没听进耳去。

姑娘话说完便侧过身去，招手少年进门，待他照了做，随后“吱呀”一声，将大门重重关上，一声巨响，震得门外灯笼都熄灭了。

一走进院子，少年便长长的出了口气，但随即便打了个冷颤，一个重重的喷嚏脱口而出，他涨红了脸，却不敢回头看那姑娘，只能微微低着头侧身再作了个揖道：“吹了半夜冷风，实在不好意思，让姑娘见笑了。”

对方没有回话，径直走过少年身旁才转过头示意少年跟她走，待洛清动脚后才说:“怕倒不是因为这关系，这庄里是要比外面清冷些的。”

洛清呐呐无言，只能跟着那姑娘绕过正对大门的照壁，微暗的灯光下，只看到画着一尊看不清脸的睡罗汉，身旁簇拥着几只小兽。再细看时灯光已经绕过照壁，再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