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0.1 国粹(1 / 1)

“人间道路江南北,地上风波世古今”。才说了这座城如今的模样,若想看这座城的古时模样,虽然已去日苦多,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只需要来这里走走,沿着千年未变上下起伏的道路去想象,并在雨中体验一次天地一色;还在江边看一次夕阳照射下的山城,看看天地胶乳一片时的样子,似李白在宣城写的“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去转换古今之景。

又把这座城的一切都变矮了地从高往下看,也就有如“归舟背指斜阳里,虹卧前滩原步桥”。找到了大色块基调沿地抹出的大体形状,并把它们在脑中幻化糅合成流动的画面,就能刻画出“今夕是何年”的古城大体轮廓。

跟中国所有的过江古镇一样,看上去总湿哒哒的:比如似低头照镜般的枕水人家乌镇,就算是在晴天,小河两旁的马头墙都像被雨淋了的;也如镇远和凤凰古城两处石屋和木屋的结合体。若真下了雨,雨水洒在石板路上一地银灰,踏上去宛如脚踩溪流。似清水坯璞般简约到了极致,因循缓缓向上的山势,把众多房舍架起来了。在此时便让想象恣意,刚在一隅映现出房子的半截脸面,紧挨着它们的房子又缩下脑袋了,就这样串联似盘坐的众比丘,有高有低地纵横捭阖。

若要一眼尽览这座古城,只需把天地万物炼成的书法家的横竖撇捺。运筹帷幄间压腕挥毫,运笔飞舞间迹如云烟,像极了北宋书画家米芾的书法作品《多景楼》。多景楼在甘露寺,他在《甘露寺》写到“两州城郭青烟起,千里江山白鹭飞”——和这座城市的山河气势如此相似。这幅五米余宽的作品,竟然将薄雾晨光里远处的风景全纳了进来,如此大方无隅,仿佛“胸中有丘壑,左手取山川”,让气象万千的广博在这幅作品里无可增减,手眼高明。

飞白挥洒似苍劲的华发,生命力旺,看起来轻慢却力大劲足;古城的一切都幻成了书法作品里的势,包罗万象了然于;小山明灭间云走雾来,发乎于顺天承运的博大胸怀,立正、稍息、卧倒的顿笔力重万钧,如同凹凸有致的山间房舍;风起云聚间商羊飞舞,定于空又似乎延展于方寸之间的深邃天空,如神灵般起立、立定、知止,丰满却又干脆利落,热潮冷看余寒犹厉;纵横勾勒间横鳞竖勒,似山间小溪般弱水万千,下笔纵横似瀑布倾覆,快中有慢急中有涩;风驰电掣间舞弄飞墨,疾驰如风而酣畅淋漓,只觉得有一股热气从尾骨升腾到了脑门里,顿觉额头上有一抹汗凉津津的而好不畅快;似惊鸿一瞥,扶摇直上,一眼望穿,秋水长天俩相交,一刹那间化身飞鸿冲上了天。

笔划虚实间,仿佛看到了跟如同这幅作品名叫的多景楼一样,万千景色纳入飞檐内外;亭台水榭登高放眼,对岸山色留影幽幽;而《多景楼》字里字外纳入的皆是精炼有力,虚实浓烈轮廓鲜明,好一派万景晴日景象。像一架数十里的屏风才纳得下的千里江山图,被极为简练地纳入了这五米余宽的书法作品中,好比邵雍写的“胸中风雨吼,龙蛇走”。也如同最是效仿自然的草书,而草书写得最好的莫过于张旭,他酣醉地把万事万物纳入了笔尖,可见唯有如痴如醉才能变幻融入。这座外形酣醉的古城如同看似恣意妄为的草书,却实有狂心顿歇的严谨,让我写下《草书城》的绝句,“乾坤汗冒珠玑落,泡影电光霹雳蒙。战逆降龙惊四座,潦极必反入机锋。”

可书法墨色单一不足以表现景色,因而在笔划的勾勒里得带上色彩。首先从《多景楼》的墨色收放自如浓淡相宜,如同苏轼写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浓淡也像擅长绘画的南宋一创派人白玉蟾,在诗作里写的”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唯有先把浓淡涂抹的问题解决后,才能有大气象感,也才能在脑海里展开丰满的联想。而最是懂得模仿自然的古人,最爱的莫过于用水墨丹青将江山染色,丹是朱砂,青是石青,丹青则是两色混合。丹多于青,颜色偏土红,像极了山间土石;青多于丹,颜色碧绿,像极了李白写的“人烟寒橘柚”夕阳照射下的腥绿。前者像夏秋的江中多有泥沙,而碧绿则是春冬二季的江色——给映景的书法着色的思路就像曾巩写的《甘露寺多景楼》里描绘的“云乱水光浮紫翠,天气山含入青红”。

攀附在山间的房子密密匝匝,因而总有调皮的人想探出头来,才能透过窗就能看到江景。可若都这样踮起脚来探看,难免不显得有些轻佻了,因而只准穿厚实的青色布衣,叫个个都给安份点。画面虽然异常丰富,却没有半分杂乱感,这得益于像书法作品般的颜色统一,不闹不折腾也不繁复,所以书法能成为中国国粹之首也得益于此。古人的审美最是绝,想必他们一定知道黑白二色的纸上的世界里蕴藏着最丰富的世界,越简单的自然之物往往越有美感,汉字是象形文字,也便是自然之物。

古城江边的房子头脸青黑,个个都似瘦巴巴的禁欲爷们,任凭江女如何摆弄裙衫,是爷们的都不低下头去看一眼,可叹江水多情总被无情扰。江女一点也不甘心,点头哈腰千呼万唤,一排排浪高高地袭来,正似她向江上人招手。这动作好似古代长袖舞中的抛袖,“水袖”将江渚露出的肉色“手腕”缠绕,江河不停流逝,不知道她曾见过多少朝代更替和人世变迁。此刻她为人间低语悲悯,将人间的兴衰化作江浪,朝着土腥味的人间扑来。

市中心的整座山岳似在天宽地阔中仰躺的藤甲武士,他不是不能察觉江女的温柔簇拥,只是他自己一个人自顾自地朝天仰首,脸上身上挂碍着的实在太多依旧寂静无语。江女的温柔拍打虽然不算澎湃,但也能给这座城不断注入激情。有水的地方往往给人柔情的感觉,所以才会有“柔情似水”的说法,而无休无止的浪花总能激荡人的神魄,如同温柔的女子总让人魂牵梦绕,好似清朝诗人魏源写的“我曾观潮更观瀑,浩气胸中两仪塞”。

合看这座古城,就像把茶馆所在的老街的房子给戳上戳下,直到把整片山都给戳窜满了,一定要密密麻麻地窜——在古代即便城墙上都会安置房屋,但如今都已消逝,也只有在树木掩映间才能依稀看到往昔的繁盛,正如晚唐诗人韦庄在六朝古都的南京台城忆古——“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若想看某一处古景,可以在因循山势逦迤前行时,借着《巴县志》记载的古貌来猜想一下——这本由清朝知县王尔鉴曾经留下的“高下渝州屋,参差傍石城”的关于古城的勾描来就此展开联想。若想进入这个城市古代房屋的内部去看看,民房就看茶馆所在的山城巷;想看大宅院就去谢家大院看,就像苏州留园里大气沉稳的五峰仙馆;想看古代族群的场景,就得去湖广会馆看看,它的观感就像昆明翠湖公园旁的石屏会馆用色简单又细致华美。

如今市民像拣枝筑巢的喜鹊,把自己的家纷纷从紧贴大地的房屋搬到高楼里去了,而这顶多只用了二十年当今。城建崭新辉然,城市天际线巍巍然,而低矮的老街在这座城都没剩几处了。乃至本市中最后一批能在自己的小时候见到这种老街的土著,年纪最小的也只跟我差不多大,是八五后。

这里的一切都实在太陈旧了,全用青砖来做的面子,但却没有哪一面墙能抵挡得住岁月的侵蚀,裂痕滋长——任何事物只要上了岁数都会长皱纹。细细地看,老街房墙都蒙着旧迹,足以让过客有穿越到上一个世纪的既视感,其中就有一处建筑物竟是一个世纪前建好的。

偶然间还能犄角旮沓处看见遗迹:有攀附在教堂墙上伸向墟野的砖块断痕,或者嵌着颓落小半的凸雕字的脏墙,脱落部分能看到最久以前的凹刻字的一部分,还有带大宅门的墙壁……教堂一侧荒野草木杂生、垃圾成山,到教堂外的悬崖一侧能看到南山,还真有僧人处默写的“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游记的既视感。

又如被誉为“游记之祖”的柳宗元在他众多作品写的怪谲之地《柳州东亭记》,“有弃地在道南,其内草木猥奥,有崖谷,倾亚缺圮……而忘乎人间,斯亦奇矣”,柳宗元为什么有如此怪谲的所见所感,柳州的风土人情不同于中原地区,可见诗人是触发了贬谪之思而有怀乡之念。而对于刚来山城巷觉得这里光怪陆离的我,牵动起的是我关于这座城市的过去的回忆。众多遗迹让人联想到老街曾有的繁荣,如同白居易的“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景物在宽广的天地中往往有被延伸的感觉。

多年后,这里被开发成了旅游景区,来来往往的人全是游客,而脸熟的早就搬走了。大多牵走老住户的老街改造都是很失败的,比如云南的丽江、重庆的十八梯和西沱古镇,成都的宽窄巷子等等;也只有极少数的老街保留了原住民,比如苏州的古城区和重庆江津的中山古镇等等,唯有留住了土著的老街才能托举出文化的传承。

如今站在苏州阊门的城墙上依然能看到白居易当年写的“阊门城碧铺青草,乌鹊桥红带夕阳。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阊门河里至今仍有人捣鼓木槌洗衣服,苏州还有白居易做刺史时曾主持开凿的运河而围建的山塘街,而在江津的中山古镇里还有许多老人卖手工编织的各种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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